(选自《江南》2023年第1期)
我没有问过风生,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察觉到我出轨的,他从来没有责怪我,我也从来没有向他做任何解释。
这次出轨,令风生对我也失去了信任。两个人都不信任对方,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的那条线就断了,就消失了。我的内心慢慢地酝酿出痛苦。我们有几个月没有说话,期间我瘦了五公斤,风生更是瘦得不成人样。回妈妈家的前一个星期,有一天,我从报社回家,风生这时候已经能够去单位工作了,他在饭桌上放了一份离婚届。离婚届上,左边该风生填写的一半都写好了,连最下面的签名也签好了。
也许我应该找机会跟风生好好地谈一次,但没有这么做的力气。再说女人给男人戴绿帽子,男人把女人甩了,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典型故事。婚姻离不开责任,但不是承诺。
赶上连休,我终日憋在家里,苦苦地跟风生的选择纠缠着。连休最后的那个晚上,我把离婚届上的另一半填写好,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凭这一张纸,婚姻的另一半就失去了,不成立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有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成熟的失落感和不成熟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
我跟风生互不搭理的日子里,徐万民来过东京几次,有两次是为了工作,有两次是为了见我。徐万民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赶上我休息,而风生也正好在家。明知道他在楼下等我,我却不敢下楼去跟他打一声招呼。也许是身体弱的原因吧,风生对事物的感应很敏感。我不耐烦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偏偏徐万民打电话来,我不想接,但不接的话反而让风生起疑。我接了电话,不等徐万民说话,立刻急急地说:“啊,你找田口啊,对不起你找错人了。”
见我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风生说:“是京都的情人吧。没有关系的,你可以去见他的。”
罪恶感一直折磨着我。后来,大约在我跟风生离婚后的五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梦到他弃我而去,或者等不到他回心转意而从哭泣中醒过来。这些缠绕着我的梦,令我意识到他是我永远无法挽回的生命中的一个部分,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徐万民第二次来见我的时候,我们约好了在台场的江户大温泉物语见面。我跟徐万民说好了不泡温泉,而是换上和式浴衣后在室外泡脚池里泡脚。我比徐万民先到泡脚池。每十步左右就有一对情人,光着的脚拍打着水面。树底下有几对情人在拍照,我清楚地听见由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中国话。徐万民穿着和式浴衣,光着脚,穿过石子小路向我走来。
那真是非常残酷的一瞬间。
徐万民站在我的身边准备坐下来的时候,刚好我从正上方看到了他赤裸的脚。我的一个朋友看人时在乎对方的手好不好看,我在乎的却是对方的脚好不好看。有人嘲笑过我,说这个癖好很像男人的癖好。即使平时看电视的时候,只要演员的裸脚出镜,我的眼睛肯定会追随到底。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人,只要他们的裸脚出过镜头,基本上我都知道哪个人的脚好看、哪个人的脚不好看。
徐万民的脚其实不难看,只是我看他的裸脚时角度太糟糕了,是正上方。那天阳光分外明亮,他的裸脚白花花地映在我的感觉里,而且很多肉。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崩溃了。我觉得很无措,因为对徐万民的那种感觉,那种迷恋的感觉,那种想要他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我拒绝跟徐万民一起吃晚饭,他对我说:“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因为我说不出口。但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徐万民默默地站着,不吱声。过了不久,他问我:“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我摇摇头。我不能对他说“如果你的脚再瘦一点的话就不会出现问题了”。他对我说:“我们之间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啊。”
我使劲儿地摇着头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是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跟秘密一样吗?”
我回答说:“对,跟秘密一样。”
“意味着我跟你分手了吗?”
我说:“对,意味着我们分手了。”
这边我刚刚跟徐万民分手,那边风生就向我提出离婚了。
一定是我的脸色不好看,妈妈问我要不要叫出租车。我点了点头。上车后,妈妈问我:“你跟风生,年纪也不算小了,没打算要一个孩子吗?”
我觉得浑身发烫,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努力不让妈妈看出我现在是多么难受。车到了厂门口,我掏出钱包,将钱付给司机后,顺便又抽了几万日元给妈妈。
“这是给你的零花钱。”
妈妈将钱很仔细地放进钱包,然后小声地对我说:“谢谢你。都说生孩子是前世欠他们的,他们来讨债,只有你是我额外赚到的。”
“这钱呢,是我给你的,希望都用在你自己的身上,买你自己想吃的,买你自己想用的。你甚至可以用这些钱去旅游。”
妈妈说:“我想起你爸爸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当他托生的时候,让他在两者中选一个,一个是他吃人家的,一个是他给人家吃的。这个人考虑了半天,决定了选择给人家吃的,结果呢,他在人世间成了非常富有的人,有能力雇用一大批人为他的家里家外做事。想想看,如果他选择了吃人家的,那么到了人世间后,他就得给人家打工了。”
明明只是跟我讲了爸爸说的一个故事,却有被妈妈说教了的感觉。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让我放开点儿想问题,因为我比其他兄弟姐妹们条件好。
妈妈不明白条件都是相对而言的吗?我懒得回话。有时候,我会为自己的损失感到委屈,为妈妈的损失感到难过,觉得自己与哥哥和姐姐有一段看不见的距离。说到原因的话,就是只要一碰到跟利益相关的事,他们即刻会变成令我感到陌生的人。
给妈妈的钱到底应该怎么花掉才好,话题还没有讨论完,我们已经到家了。哥哥在厨房里忙乎什么。我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看你说的,我怎么就不会做菜呢?我做的菜很好吃的。等我去了日本,天天做给你吃啊。”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担心哥哥真到日本的话,我得伺候他,原来他完全有可能会照顾我。想象他到日本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到时候可就拜托你了。我喜欢收拾卫生,讨厌做饭,我们可以分工。”我突然住了嘴。
好在哥哥在这一点上比较迟钝。
妈妈插进来说:“给你哥哥办过去,你也有个伴,不寂寞。”哥哥说:“小妹有风生在,寂寞什么啊。”
妈妈用尖锐的声音说:“毕竟风生还是外人啊。”
吃过了午饭,小姐姐带我去工厂的浴室洗澡。浴室本该在下午五点以后工人们下了班才开门的,但小姐姐的工作就是看守浴室,所以有特权让我先进去洗。浴室很大,就我一个人,感觉上有点儿恐怖。我匆匆抹了点儿香皂在身体上,用水冲干净就跑了出来。小姐姐要我陪她聊一会儿,我推辞了。一方面,我觉得上班时间打扰她不太好;另一方面,或许是冲了热水澡的原因,身体开始渴睡。
回到家,我只说了一句“太困了”就倒在妈妈的床上。
醒过来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后了,原因是妈妈用她那粗糙的手掌,上上下下地摸索着我的胳膊。有一段时间,我故意闭着眼睛,装作还在熟睡。妈妈的摸索停下来我才睁开了眼睛。妈妈坐在身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说起来,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职的时候,我决定到日本的时候,妈妈都是这样摸索着我,令我从熟睡中醒来。
妈妈眼看着我长大,眼看着我离她越来越远,而我对她的感动和忧伤不知所措。后天我就要回日本了,忙碌的时间里几乎想不起妈妈的存在。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突然酸起来,对妈妈去大姐家住的事,忽然觉得可以理解了。还有她把我给她的钱分给哥哥和姐姐的事,似乎也可以接受了。
接下来的一天,我纵容自己在妈妈的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上午。偶尔醒过来,就跟妈妈东拉西扯一会儿。
我对妈妈说:“下午,我想去看看旧房子。”
妈妈开始不理解,对我说:“旧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听说是一对新入厂的年轻夫妇搬进去了。”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他们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估计会忌讳那个房子呢。”
“可是爸爸没有死在家里,而是死在仓房里啊。再说院子里的仓房不是已经拆了吗?”
“其实,在我们搬进那个家之前,已经有一个人吊死在窗口的。”
“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件事啊。”我很惊讶。
妈妈笑着说:“如果我早说了,你们还敢什么都不介意地住在自己的家里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倒也是呢。”
“听说自杀的人想成佛的话,必须另外找一个自杀的人做替换。你爸爸替了那个人,不知是谁替了你爸爸,让他转世成了一只自由的大鸟。”
我叹了口气,对妈妈说:“又说这些搞不清是真是假的迷信话。”
(选载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