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姥山之文学行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24日 ·缓 之·

任继愈先生题写的“天姥山”石碑

  浙东石城有一座山,相传登山者听到天姥(母)的歌谣,这可能是“天姥山”得名的由来吧。让天姥山名扬天下的,是李白的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专家说,那首诗作于唐玄宗天宝五载(746)。李白离开东鲁,准备南下吴、越。他对现实社会深感厌倦,遂产生了云游神仙世界的幻想。他首先想到了天姥山: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读过这首诗的人,无不萌生一种登临仙境的向往。

  2019年秋冬时节,我和绍兴文理学院的俞志慧、新昌县科协的俞良相约朝拜天姥山。我们从新昌出发,开车到天姥山大约一小时的路程,沿途并无高山,却风景无限。用画圣顾恺之的话说,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山川之美,有若画境;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惊叹此地为“天地神明之境”,“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难为怀”;东晋高僧支遁杖锡山间,读书、品茗、作诗、谈论,无不精湛。

  我们的第一站是新昌境内的大佛寺。传实方丈热情地接待我们,一番寒暄、一杯清茶之后,他引导我们拜谒了昙光尊者舍利塔、放生池以及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纪念塔。新昌大佛寺开凿于东晋永和元年(345),石像就建造在球状凝灰岩上。《高僧传·梁剡石城山释僧护》中记载了修建这尊佛像的经过。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勰还留下一篇《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我当年读《文心雕龙》,始知有这通著名的碑刻,它是吸引我来到这里的重要原因之一。南齐永明四年(486),僧护发愿凿十丈石佛,经僧护、僧俶、僧祐三代高僧三十年的努力,于梁天监十六年(517)完成弥勒佛造像,通高16米,仅头像就高达五米,耳长近三米。唐代诗人孟浩然在《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诗中说:

  石壁开金像,香山倚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夕岚增气色,余照发光辉。讲席邀谈柄,泉堂施浴衣。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

  这首诗作于开元十八年(730)冬天,叙写作者礼拜之后,尘机濯尽,感到一身轻松的喜悦。在濯缨堂前,有一株相传是朱熹种植的梅树,人们习惯地称之为朱梅。据说朱熹注《四书》即在此地。“四书五经”的说法由此传开。其实不仅是朱熹,隋唐以来,王羲之七世孙智永、颜真卿、李阳冰等大书法家,李白、杜甫、王维、贺知章、李邕、皎然、白居易、刘禹锡、李绅等著名诗人,都曾在这里驻足、修炼、读书、创作。当地人为了弘扬唐诗精神,开发了“浙东唐诗之路”。我们的午饭,就是唐诗之路宴,每一道菜名都取自唐诗,是诗意盎然的精神大餐。

  这里还有一座千佛禅院,为古元化寺,相传是由东晋高僧于法兰、于法开创建,南齐永明年间始凿二窟,造佛龛,共有1000多座佛龛、佛像。沃洲山上的真君殿也很有名,是为了纪念抗金英雄宗泽而建。进山之前,还要拜谒三白堂。晋代白道猷开山,唐代白寂然建寺,白寂然的从叔白居易应侄子之请,撰写了《沃洲山禅院记》,在文学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从沃洲山出来,天姥山就在眼前了。

  走进天姥山,首先要经过迎仙桥、丁公桥和司马悔桥。相传唐代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隐居天台桐柏山,无心仕宦。唐玄宗数诏其出山,至此而悔,故称司马悔桥。桥边有司马悔庙,庙门有一副对联:“太白梦游曾钟此,子微仙踪留今兹。”到此,武官下马,文官下轿,以示敬仰,故称落马桥。

  走过古桥,就来到了古香古色的班竹古村。明代的徐霞客、王思任、清代的袁枚,现代的郁达夫等都曾在班竹驻足,“班竹铺”由此扬名。从班竹铺往前走,来到天姥古道前,迎面竖立一块长方石碑,上面有任继愈先生题写的“天姥山”三个大字。

  俞良介绍说,这是唐代诗人、僧侣前往天台山的主要线路之一。这条小路,是刘宋时期的大诗人谢灵运开辟出来的。《宋书·谢灵运传》记载,刘宋元嘉六年(429),谢灵运伐木开径,直至临海,史称“谢公道”。为纪念这段经历,谢灵运还撰写了一部《游名山志》,详述天姥山的风光。他在《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中写道:“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这首长诗,作为中国最早的山水诗,被收录到现存最古老的文学总集《昭明文选》中,影响深远。

  谢灵运当年“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在横板桥乡村记忆馆,还可以看到清人使用过的谢公屐实物。当年,谢灵运登山临水,常有“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的惋叹,300年后,他竟成为了李白梦中的异代知己。也是这样一个清秋时节,我们也仿佛穿上了谢灵运的木屐,登上了诗人走过的“青云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俯仰之间,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

  在距离山顶的最后200米,俞志慧索性脱去上衣,捡起树枝当拐杖,快速登顶。树缝中,听到志慧召唤:“快来啊,这里的风景太美了!”

  钻出丛林,跑上山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眼前的景色让我们惊呆了:对面的天台山脉,被五彩缤纷的云雾所缭绕,层峦叠嶂;天台山脉主峰依稀可见,而群峰已被淹没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站在天姥山之巅,反而有一种“对此欲倒东南倾”的感觉,是我们在朝拜天台山。看来,李白的想象和我们看到的真实画面,迥然有别。《大明一统志》说:“天姥峰,在台州天台县西北,与天台相对。其峰孤峭,下临嵊县,仰望如在天表。”这段描述,更符合实际。不过,我们还是宁愿沉浸在诗人的想象中,静静地注视着远方,在落日的余晖中沉默良久。松涛阵阵,仿佛是大自然奏响的悠远韵律,而归鸟喳喳,点缀着无边的空寂……

  (摘自《传记文学》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