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平与我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28日 ·沈君山·

聂卫平与金庸对弈

聂卫平与沈君山一起打桥牌

  结缘于桥牌

  卫平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1983年香港金庸先生的宴席上。金庸有一段时期极迷围棋,他有特殊的癖好,都是拜高手为师。不分门派不分辈分,只要艺高,他就要拜为师父,而且拜师仪式一点不肯马虎,往往坚持要行跪叩的大礼。

  有一次,他要拜王立诚为师,林海峰和我都被请去做观礼的嘉宾,那时他已拜了吴清源、林海峰为师。王是林的弟子,林又是吴的弟子,论年纪王也不到金庸的一半。金十分诚意地要拜,王却怎样也不敢受,僵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搬了一张太师椅来,立诚端坐其上,金庸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大躬。海峰虽已是师父,但此时升格为师祖,又受了三鞠躬;立诚赴日学艺是经过我的手试,所以我亦沾光地受了金庸斜斜一拜。卫平的自传中,说金庸坚持对他要行跪叩拜师之礼,经过想亦如此。

  卫平与我和金庸虽是因棋结交,当然我们更是金庸小说的忠诚读者。自传里聂卫平讲起他和我交往引用的典故,亦出自金庸的《笑傲江湖》。

  这要从1986年香港一个叫“地中海杯”的国际桥牌赛说起,这是我和卫平第一次正式搭档参加桥牌赛。而当时两岸之间尚未开放。单纯的桥牌赛,招来好些记者,他们问的问题,当然离不了政治。一位记者有点挑衅地问:“你怎么和聂卫平下棋打牌?”我回答:“政治是暂时的,民族、文化是久远的,我和聂先生都是中国人,围棋是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对我们相交,我引用了一个《笑傲江湖》中的故事。讲两个江湖人分属敌对两派,但均妙于音律,因乐结谊,琴箫合奏,共创了笑傲江湖之曲。我心目中,与卫平友谊的关系,与之颇为近似。

  最令人怀念的一次,是1988年在日本,他已连赢了三届擂台赛,那次是参加“富士通杯”,我正好去京都开会,打听到在棋赛结束后的第三天,有一场“高水平”的重要桥牌赛,在卫平赢了“富士通杯”初赛的午夜,我通过电话找到了他,临时决定取消其他约会,去参加这次桥牌赛。到了赛场,才知道这是日本为参加世界奥林匹克桥牌赛办的选拔赛,我们以客卿身份参赛;聂卫平还临时拉了武宫正树(日本围棋棋手)去捧场,最后得了冠军,把武宫佩服得不得了,让聂卫平以后一定要教他学好桥牌。

  任性的天才

  像这样愉快的经验,卫平和我分享过多次,但我也曾陪他度过他围棋生涯中最沉重的一夕。就是1989年八月第一届“应氏杯”最后在新加坡的决赛。这个冠军可得到40万美金,为历史上奖金最高的比赛,是应昌期先生为中国人,尤其是为聂卫平举办的。而聂君亦不负所期,一路过关斩将,到新加坡时,决赛的五盘三胜中他已以二比一领先对手,剩下两盘只要再赢一盘,就可以大功告成。大家都以为他冠军已经到手,不料两盘皆北。比赛过后,棋士桥友纷纷归去,只有卫平的机票订在次日,他原预备好好地玩一下,这时只有我一人留下陪他,当天晚上我还是和他一起去吃他最喜欢的日本料理,他一口气吃了两客生鱼片,也谈了一些平常都不谈的话,但沉沉闷闷的,热带的暖风吹得人一身疲乏。

  在自传里,卫平对他的婚姻和感情生活,有很坦白的叙述。这是另一个我和卫平相交不触及的领域。但是对孔祥明女士,我有另一番独立的尊敬。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孔祥明在女子围棋界是无敌的。和卫平结婚后,她放弃了事业相夫教子。做天才的太太是不容易的,卫平是天才,而且是不会照顾自己又相当任性的天才。孔女士相夫,最重要的是在棋艺上激励督促丈夫,卫平在擂台赛的杰出成绩,孔祥明是很重要的因素,这在自传里,卫平也承认。

  我和卫平的朋友大半都认识而且熟识,但卫平从未给我介绍,而我也从未见过他的妻子。“应氏杯”决赛最后一局失利之后,我在旅馆房间里忽然接到卫平的电话,声音低沉,要我到他房间里一下,我去了,气氛实在不好。我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第一次和孔女士见面,他们也许要我缓和一下气氛,但安慰的话似乎也多余了。

  1992年冬我到北京,离京前夕的晚宴上,棋院的朋友告诉我聂卫平和孔祥明分手了,刚刚办完手续。我忽然兴起非得去看孔祥明一下的念头。那天特别冷,我们就在体育馆屋檐下,在刺骨的北风里谈了十几分钟话。我大致是说,我是以一个台湾棋友,而不只是卫平的朋友,向她致尊敬之意。她当然是谦虚了一番。我送了她一瓶“金门高粱”和一本蒋梦麟的《西潮》。后来,每年孔女士和我在圣诞节都通讯问候。她首次访台,我们又第三次见面。数年前,她告诉我还保留着那本《西潮》,烦闷时翻阅,书里的内容每次都给她一份激励。  

  (摘自《浮生三记》,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