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见图)是清代中后期汉学的一面旗帜,久任浙江巡抚、两广总督、云贵总督,政绩斐然,又以提倡学术、整理文献、培育人才之功为最巨。然而,相比浙江、广东等地纪念阮元之盛况,他在云南却没有什么存在感。为何如此呢?
沉寂与非议
首要原因是,阮元在滇的文化事业相对沉寂。阮元在浙江、广东创办书院,编纂《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经籍籑诂》《皇清经解》诸书。然而督滇九年,一未建书院,二不刻书,三无育才实绩。尽管也有弘文事迹,但显得不成体系,如主持编纂《云南通志》,重修武侯祠等历史文化景观,并未发挥振兴文教的效应。
文化沉寂之外,阮元在滇还惹来非议。昆明大观楼长联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出自乾隆中期昆明布衣孙髯之手,传诵海内。孰料阮元到滇后,率意改联,并另行制板悬世。阮元之所以改联,一是认为髯联用词繁丽,不够准确。二是髯联对仗不够工整。三是维护“政治正确”。阮元认为髯联宣扬功业成空的“负能量”,且影射到清朝统治,故而“扶正而消逆”。
道光十五年(1835)二月,阮元离滇之前,重修昆明五华山武侯祠,彻底惹恼滇人。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载:阮元改联,“滇人讥其鄙俗”。“阮元闻而衔之,题联于五华山武侯祠以报复,联曰:‘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英姿有灵,礼乐其可兴乎?’以辱滇人,因此结怨云。”
其学问,滇人不甚尊尚
关于阮元在滇文教事业的沉寂,仓修良、美籍学者魏白蒂曾提出看法:一,阮元在滇,年迈志衰,精力大不如前;二,缺乏学术幕僚的协助;三,云南穷乡僻壤,学术出版缺乏绅商的财力支持;四,家庭变故。仓修良说:“这几年中继妻孔璐华、爱妾唐庆云和长子阮长生先后死去,这对年届古稀的老人来说,精神上必然受到影响。”以上四端都是实情,但仍属表象。事实上,让阮元最为无奈的是云南汉学氛围的稀薄。
就汉文化传播而言,内地一直是领跑者,云南则是跟跑者。至清代,云南儒学教育和传播深入人心,士人大多以科举为志业,以官方提倡的理学为尊尚,而对“不为稻粱谋”的乾嘉汉学新风罕有了解和接受。阮元是清中后期乾嘉汉学起承转合的代表人物,其学以训诂为本,推崇回归经典诠释,汉学为根本。可见,阮元之学,“滇人乃不甚尊尚”,背后隐藏的是乾嘉汉学与宋明理学的冲突。
在阮元的学术朋友圈里,云南浪穹人王崧几乎是唯一的滇人。王崧,字乐山,嘉庆己未科进士。阮元曾任该科会试总裁,故二人有师生之谊。阮元曾勉励王崧:“乐山若更以己所通之经史正学启迪后人,则滇人之学必益进而不限于科名时艺矣。”这句话表露出对滇人热衷科名而罕知汉学的一丝无奈。
不过,王崧给予阮元的学术协助是有限的,他虽为阮元门生,但年长阮元12岁。道光十年(1830)正月二十日,阮元67岁生辰,79岁的王崧、104四岁的刘廷植受邀前来。阮元作诗云:“三人二百五十岁,隐入竹林同所憩。”对于三个桑榆老人来说,除了吃茶谈天,很难再有精力组织起“重大学术项目”了。
文学内部的冲突
学术之外,阮元被誉为“诗亦一代正宗”,但阮元在滇诗作之中,屡屡流露出对滇地蛮荒少诗家的轻蔑态度。如《作石画记并题》诗云:“滇少诗画友,得友在石中。”阮元在滇,一直没有主动融入地方文人社会之中,酬唱往还的只有其子阮福以及滇抚伊里布、学政李棠阶等少数高阶官员,而与本土诗人几无交流,这导致他一直保有“滇人无诗”的隐性看法。
事实上,“滇人无诗”只是错觉。明清云南诗歌创作的繁荣程度,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明嘉靖三年(1524),谪居云南的杨慎已注意到滇人“学不为科举而恒嗜声律”的传统,至清代,诗歌创作更盛,编纂《滇南诗略》《滇诗嗣音集》《滇诗重光集》等云南诗歌总集百余种。
清中叶以来,带有学究气的学人诗创作形成风潮。滇人不喜考据学,学人诗自然也不合滇人口味。阮元被认为是“清代中期学人诗最后一位宗师”,他并未摆脱好以学问入诗、喜用典故獭祭的学究气。有别于大多内地人对阮诗的推崇,滇人对其诗颇多微词。某种程度上说,阮元在云南文学领域遭遇到了尴尬的境地。
落后的“怀德柔远”
“怀德柔远”是中国古代王朝经略边疆的传统模式。作为云贵总督的阮元,以“抚靖边夷”为治滇第一要义。他以夷制夷,招募傈僳人防御边地“野人”;申说儒家“孝悌”准则,解决车里土司刀绳武与刀太康纠纷案。阮元重修武侯祠,不仅配祀南征功臣,且增塑受降夷酋,传递的仍旧是蛮夷臣服、礼乐教化的统治信息。
然而,阮元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时代变化:道光朝的云南已非汉唐时代的云南。明代以来的云南社会,汉人士绅阶层的广泛勃兴。他们早已完成了从客居移民到世居云南人的土著化进程,而且奠定了“汉人居城,夷人居野”的主体格局。反观阮元主持编纂的《道光云南通志稿》,则将南诏、大理列入《南蛮志》的《群蛮》之下,仍在顽固坚持着“怀德柔远”的历史想象。
在阮元督滇的时间节点上,云南士人希望重新讲述云南“华夷一家”的历史,而不是将云南及其民族视为“怀德柔远”叙事下的王朝附庸,更不能忍受将他们异化为“反派”或“蛮夷丑类”。很显然,阮元坚持的“怀德柔远”模式,已经不再适应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阮元督滇九年,总体是惬意闲适的,然而内心又是极其孤独。事实上,他一直没能真正融入到云南的“当时此地”,反而更热衷于营造宜园这个壶中天地,似乎是一个身处滇南而又游离于云南社会之外的人。
(摘自《读书》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