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书架上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书被家人称为“破烂”,因为这些书不仅“脸”(书皮)上有“褶子”,“内脏”(内页)还有“手术”划痕(涂鸦与勾画)。
恋上破旧书的这种怪癖,源自孩提时从家里的山墙旮旯窑里掏出的那本被尘土和岁月包裹着的棉纸线装书,至于书名和内容却早已忘记了。但那泛黄的纸面一直刻在脑海里:薄如蝉翼,韧似锦绫,字体方板整齐,白描人物栩栩如生。每页的空白处还有毛笔小楷的字迹和大小不一的圆圈、圆点,力透纸背,后来知道这叫“批注”,有的页被写得满满的,和印刷体挤在一起,像个大花脸。爹说,这好像是爷爷读私塾时的课本。
上学后学校里发的课本全部是印刷体,一下子明白了家里藏的那本书是老书,民国?清代?明代?真不晓得。这是旧时读书人读过的书,是老辈子人用功读书时做笔记的“批注本”。到上中学时,我突然会去离学校不远的古玩市场和旧书店找那种书,淘那种上面留着“批注”的旧书。不知这是不是种“恋癖”!?刚开始,年纪小,阅历浅,不懂书中“批注”的真意,可能只是看个热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这些“旧书”和书里的内容有了深一点的理解,用心重读的时候,生了启发。
比如,在我的藏书中有不少是关于北京琉璃厂的文史书,有一本1982年由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琉璃厂小志》(研究琉璃厂史志及古籍版本和古籍市场的重要文献),在第51页的第一章“概述”中,叙到:“北京文楷斋(民国初年北京琉璃厂知名的刻书坊,笔者注),于民国二十年左右,在琉璃厂东门内设肆。文楷斋为刘氏所创立,营制成活字版木刻,其所刻书版亦精......”作者孙殿起(1894年-1958年,近代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的这段表述并未对古旧书铺文楷斋创立者的全名进行标注。在这行字旁留下一行蓝色钢笔字:“冀县南刘人,名明堂。” 同样在第201页的第四章“贩书传薪记”中,叙到:“二酉斋 弟子张XX(字质卿)”,作者对其名未标注。旁批用红笔写上“文藻”二字。
笔者顺藤摸瓜,拿着这本“批注”书去请教同为版本学家的郭纪森老先生,他说:“从对两处的补录来看,这位读者肯定是位对琉璃厂过去比较了解的学问之人。”这是读者延续了作者的功能,形成了作者与读者的“隔空喊话”。
去年,我曾在中国书店琉璃厂古旧书店购得一本《郑振铎散文选集》,扉页右下角有几行圆珠笔字:“韩锺崑 购于1999年2月25日,中宣部开会回来购于首都图书大厦。”
因为是喜欢读大学者郑振铎的散文才买的这本书,并未在意购者信息。但今年夏天又在潘家园市场得了一本《方苞散文选集》,打开扉页,同样有一行小字:“韩锺崑 1998年11月30日到新街口订由我负责阅评的报纸,顺道到中国书店购买。”觉得这字体很熟悉,便翻箱倒柜凭着印象刨出了那本《郑振铎散文选集》,打开一比照购者确为同一人。
这种巧合让我对两次都是“顺道”去购书的同一位“读者”感了兴趣,也就“顺便”“度娘”了一下,发现韩锺崑是一位报人前辈,曾担任过人民日报社评论部主任,四十多年来写了上千篇文章,足足有三百万字,是位高产媒体名家。我从读者留下的字迹中,长了见识,识了名人。
还有一大部分书里的痕迹是作者与“第一读者”共同的手迹,就是作者签名书,偶尔也有印上一“戳儿”的大红印章。虽然这不是签赠给我的,甚至不知道是几手货,但最后巧合落入我手中,也算是种缘分吧,比如“延安五老”之一的谢觉哉之子、著名导演谢飞2015年用毛笔题赠给张思卿同志的《谢觉哉家书》,著名翻译家徐鸣珂1983年用毛笔签名并盖章赠给同为翻译家盛同的《魔幻——俄罗斯童话选》,著名语言学家张怀瑾1984年赠送给李保东的《文赋译注》等等。更有意思的是从这些签名中还能挖掘出一段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这并不亚于写一本书给人带来的趣味。
记得,去年10月份“夜光杯”责编在编辑恩师万伯翱先生所写《灯下日知忆绍棠兄》一文时,告知需要30多年前出版的那本《灯下日知录》(万伯翱著,刘绍棠做序,1987年6月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的封面照片,我和老师在他的书房翻箱倒柜无果,看着先生失望的愁眉我有些心疼,恍然间想到了旧书交易的灵魂平台“孔网”,果然三下五去二就从手机上淘到了这本旧书,让卖主帮忙拍了张封面的照片,速速传给编辑部,一下子解了燃眉之急。待整版的文章刊出后,这本有伤痕的书影丝毫没影响版式效果,反而衬托出一种岁月感。
拿起这本泛黄并带有锈迹油痕的“旧著”,老师的眼眶略显湿润,趁人不备他竟然做了一个亲吻书的动作,真是个老顽童呢!但被我发现后他又做了个鬼脸朝我说:“刘,书有旧痕更是芬香韵味长啊!”
老师也被旧书感动了!这些经过他人用体感下笔后力透纸背而形成的书之老痕,是温暖的,是快乐的。
不管是签名、印章、批注,甚至是不规则的随手涂鸦勾画,都成为书之外的另一种价值,也难怪有些拍卖会上将“签名”“留痕”的著作作为卖点,因为这本书会由此变得与印数内的“千胞万胞”“孪生书”与众不同,是千真万确的“孤本”。
我曾在前年6月份北京某次春拍上见到一册民国铅印线裝本《书目答问补正》,此书系晚清大学士张之洞所著,目录学家范希曾补正,这是我国目录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一部名著。更有价值的是这一本上面落满了古籍整理名家汪绍楹的批校,还有语言文字学家陆宗达之孙陆昕教授的题识,此本成为追忆汪绍楹生平与藏书聚散的绝佳“道具”,这样一册有故事的善本拍品,起拍价高达一万五千元。
网络时代盛行读电子书,我有些不惯,觉得手捧手机读不出墨香。还是读纸质书舒服,终会有种触碰灵魂深处的感觉,有时读到感动或共鸣之处,可以尖叫,可以回味,可以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