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湖北宜都人,现居上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曾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大赛佳作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以及曾获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家庭生活》《基因的秘密》等。
(选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
妈妈去世了。我在街上找了个殡葬公司。公司里的人问我宴席预计多少桌,我说没有宴席,又问追悼会多大规模,我说没有追悼会。我向他们解释,妈妈是第一次到杭州,才待了一天半,我们也是杭州的新人,才待了一年半,没有人会来参加妈妈的追悼会。
如果是这种情况,恕我直言,你不如直接打电话给火葬场。
不,我找你们,是因为我想要给她一个仪式,我想让她很规范地死一次。
经过再三讨论,殡葬公司同意了我的请求,比起他们的付出,收费着实不便宜,但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打定主意用信用卡支付,因为我的钱不多。
他们让我去选服装。女装有点像汉服,白色、粉色、淡蓝色、黄色,上下颜色统一。我想起一件事,问他们能不能自己配色,我想要白色的上衣,黄色的裙子。接待我的人转了转眼珠,说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两种颜色,可以买两套,上下错开穿。我有点不高兴:只有一个死人!那人非常沉得住气,他告诉我,可以把两套衣服颜色错开,套在一起穿。
我没有像那个人说的,把两套衣服都给妈妈穿上,我把多余的那套扔了。妈妈穿着白上衣黄裙子,躺在紫色金丝绒棺材里,生动得根本不像死人,像是闭上眼睛在跟我玩一个装死人的游戏。
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似乎只有一条裙子,黄颜色,像土豆切开的那种黄,无领,无袖。她肯定不止一条裙子,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那条黄裙子。
她不是个喜欢在穿衣上动很多脑筋的人;夏天,她单穿那条黄裙子,露出她的长胳膊长腿;秋天,她往裙子里面塞一件衬衣或T恤;冬天,她在裙子里面穿毛裤,上面再裹一件厚厚的棉袄。全城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穿,全城的人也只允许她一个人这样穿。在我们那个小城,女人们只在七八月份才穿裙子。因为她来自北方,他们原谅了她一个北方人在南方的窘迫和无所适从。
妈妈是北方人,说普通话。这使我从小就能在妈妈和奶奶之间灵活切换两种口音。到了吃饭时间,奶奶问我:你妈妈又不吃饭?又吃馍馍?又吃饼?奶奶总说她不知道妈妈在说些什么,妈妈也说她只能听得懂奶奶二三成。
奶奶是我们家的大厨,一出手就是六七个菜,大盘小盘摆在木质方桌上,杯盘碗碟点缀其间,不把一张饭桌填满不罢休。妈妈不喜欢这样的大饭桌,也不喜欢米饭,她说米饭里面有水,菜里面也都是水,她不喜欢吃太多水。她买回来一个不锈钢大锅,又买回来一袋面粉,趁奶奶不做饭的时候,她胡乱捏一些面团,再把那些面团放进锅里,不一会儿,就有胖胖的大饼拿出来。我不喜欢吃她做的饼,我觉得没有外面卖的包子好吃,也没有奶奶做的米饭好吃。这也是她最生我气的地方:一个人怎么能说自己妈妈做的饭不好吃呢?奶奶也吃过她做的饼,她咬了一口,表情复杂。
也不甜,也不咸,你觉得这是个什么味道呢?奶奶很客气地问妈妈。
这就是馍馍的味道呀。
奶奶最终没让馍馍爬上饭桌,妈妈也没有认输,她把卧室做了点小小的改动。她买来两扇屏风,在卧室里隔出一块小小的角落,在里面摆上一个电炉,一只锅,隔几天那里就热烘烘的,然后就有比脸还大的饼一个个从锅里跳出来。她会在饼上压一个大大的字,把压了字的饼递给爸爸,爸爸看了,一笑:你这手艺,只学到了形,没学到神。妈妈说:那是因为这里的土地长不出我要的香料。
那,你回去吧?回去到处都是馍馍。
你休想!妈妈轻蔑地斜他一眼,从饼上揪出一小块,很享受地扔进嘴里。
这时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叫她回去的话还属于打情骂俏。很多个傍晚,他们肩并肩出去散步,晚风吹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吹起他们的额发,露出饱满光洁的脸,他们就算不笑,脸上也是兴奋而甜蜜的。很多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他去了一趟新疆,带回一个老婆。真的吗?新疆的女人这么容易带走吗?
妈妈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并不将它视为秘密或隐私,她就将它放在衣柜里,或是压在枕头底下。在我还不识字时,我指着那个笔记本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讲的话。等我识字以后,我很容易就翻开了它。我在那本日记里看到了她和爸爸的故事。
那时她把他称为“南方小伙子”,那一年,南方小伙子从他待了三年的轧钢厂失望地跑出来,他发现工厂跟他在技校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工厂里尽是些老头子老阿姨,以及一些说起话来词不达意的笨蛋,厂长在会上发言,一不小心就读错几个字。然后他发现那些几乎不大说话的老头子老阿姨,其实都是聋子,那些总是说错话的笨蛋们,也是半个聋子,这些半聋子马上就要变成老头子老阿姨那样的全聋,因为轧钢厂的车间实在太吵了,在耳朵里塞上棉花都不行。他知道他必须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耳朵了。他收拾了一个双拎手提包,里面装着两条裤子一件上衣,一双鞋,两本他喜欢的书,一支笔,一个软壳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他胡乱写下的只言片语,几个可能会用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及从书上抄来的段落。他是个安静的小伙子,白净面皮,红而湿润的嘴,丹凤眼,黑发乌亮。他第一天出现在车间里,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而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巨大的噪音把他吓傻了。 (选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