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作家文摘 2023年03月28日 ·周春梅·

  朋友发给我一组图片,说是她很喜欢的窗外一棵树。

  如果没有同一栋灰色的大楼作为背景,没有向右弯曲、上细下粗的主干作为明显的标志,只看树冠,恐怕很难认出这是同一棵树。夏天,这棵树枝繁叶茂,满树的碧绿在风中摇曳。秋天,叶子变黄变红,从浅黄到绛紫,色调丰富,难以概括。冬天,树裸露出清晰而美丽的线条,直刺天空,树上仅剩些枯黑卷曲的叶子,有的夹杂着红,有的则浅黑深黑交杂,浓淡干湿,各各不同,让人想起国画里的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

  总之,只要你将目光停留,细细观察,你会发现,17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那句名言一点也没说错:“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据说这句话还有常常为人忽略的后半句:“世界上也没有两片完全不同的树叶。”而识别出不同季节的同一片树叶,恐怕也绝非易事。

  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曾谈及自己偶遇一位画家,那位画家乘火车去看望一片白杨林。与中国古诗里“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形象不同,在这位俄罗斯画家的眼里,秋天的白杨树如同新娘一样,披着华丽的盛装。他用画家才有的眼力和对色彩的敏感这样描述:“它的树叶可说是五彩缤纷。有绛红的,淡黄的,淡紫的,甚至还有黑色的,上边洒满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像是一堆灿烂的篝火。”他说自己会在那里一直画到秋末。到了冬天,他就动身去芬兰湾,去看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是什么样的?愚钝如我,很难想象,只能大抵感知那一大片的洁净耀眼如水晶般的白。国画里也有一种颜料名为霜,是杂草经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筒中所存的烟墨,其质轻细,故谓之百草霜,别名釜底墨、锅底灰,兑胶使用,可画须发,画翎毛。另据《本草纲目》记载,百草霜还可入药,止血消积,清毒散火。此霜虽与大自然中霜之洁白莹润不同,但也别具美感,引我这样的绘画门外汉浮想联翩。

  在这位画家的生活里,秋天的白杨树和冬天的霜,也都是守护他的朋友吧,所以他要常常去看望它们。而他用自己的画笔描绘它们,让倏忽即逝的美定格并长久留存,也可以视作对朋友的守护和回馈,因为他认为自然的美是一种神圣的东西,是人的终极目的之一。

  我们也能如这位画家一样,在辽阔壮丽的自然中,找到彼此守护的朋友吗?应该也不难吧,比如我的那位朋友,用相机记录下一棵树的四季,记录下秋窗风雨夕与春江花月夜。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也都可视作一种特别的“陪伴”。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和德彪西的《月光》,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人与自然的呼应了。

  无论是用镜头、画笔、文字或音乐,关键都在“守”,在于长久而专注的凝视、聆听、守护。“守望”的本义为“看守瞭望”,此处不妨将其这样拆解——守候,凝望,正如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记录的另一位画家的教诲:“看每一样东西时,都必须抱定这样的宗旨,我非得用颜料把它画出来不可,您不妨试这么一两个月。坐电车也罢,坐公共汽车也罢,不管在哪里,都用这样的眼光看人。这样,只消两三天后,您就会相信,在此之前,您在人们脸上看到的,连现在的十分之一还不到。两个月后,您就可学会怎么看了,而且习惯成自然,无须再勉强自己了。”     (摘自3月19日《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