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钱玄同（右一）与周作人（右二）等于章太炎追悼会合影

　　源 起

　　有一段时期，周作人与胡适之间关系密切，经常唱和。1934年1月13日，周作人五十岁寿辰，写成《偶作》一诗：

　　前世出家（家中传说余系老僧转生）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周作人自号苦茶先生，本诗是其闲适生活的自况。这时候的周作人，自感五四时期的“浮躁凌厉”之气已经消失，提倡“不谈国事”，“讲闲话，玩骨董”，反映出在国民党高压统治下，部分知识分子的苦闷心情。

　　1月17日，胡适和诗云：

　　先生在家像出家，虽然弗着啥袈裟。能从骨董寻人味，不惯拳头打死蛇。吃肉应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种芝麻。想来爱惜绍兴酒，邀客高斋吃苦茶。

　　胡适的诗，有一点对当时险恶世态人情的感慨。1月18日，胡适诗兴未尽，又写了一首，题为《再和苦茶先生的打油诗》：

　　老夫不出家，也不着袈裟。人间专打鬼，臂上爱蟠蛇。不敢充油默，都缘怕肉麻。能干大碗酒，不品小钟茶。

　　胡适的这首诗，是“自嘲”。周作人读后，续作八句：

　　双圈大眼镜，高轩破汽车。从头说人话（刘大白说），煞手揍王八（谬种与妖孽）。文丐连天叫，诗翁满地爬。至今新八股，不敢过胡家。

　　周作人续作写胡适戴近视眼镜、住洋房、坐破汽车的模样，歌颂他提倡白话文学的功绩。

　　背 后

　　1917年1月1日，远在美国的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不摹仿古人”“不用典”等八项主张。钱玄同读到后，立即致函《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声称对胡文“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不通之句，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钱玄同估计，胡适此文，一定会被守旧文人反对。

　　清末以来，一派文人模拟《文选》，一派模拟以方苞、刘大櫆等为代表的桐城派古文。两派代表旧文化和旧文学。周作人蔑视其为乌龟一类，以“煞手揍王八”一语赞美钱玄同对它们的否定。钱玄同则将这两派斥为“妖孽”和“谬种”。收到钱玄同来函后，陈独秀立即发表，又发表自己所作《文学革命论》，将胡适的“改良”主张提升为“革命”，陈独秀声称，以之声援“吾友胡适”。

　　当时支持胡适提倡白话文学的人，除钱玄同、陈独秀，还有浙江绍兴的刘大白。他是鲁迅的同乡和好友，称白话文为“人话文”，文言文为“鬼话文”。他在“五四运动”前即以写白话新诗著名，因此周作人赞美他“从头说人话”，肯定其在文言、白话两派斗争中的功绩。

　　周作人诗的五六两句写胡适、钱玄同等人的战绩。尽管二人的主张激烈、尖锐，批判严厉、彻底，有点儿“绝对化”，但二人的主张代表广大民众要求，符合中国书面语言和文学语言的发展方向。“文丐连天叫，诗翁满地爬”写尽旧文学作者们的狼狈和困窘。“至今新八股，不敢过胡家”表面是在夸胡适，实际是在盛赞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和威力。

　　再 和

　　周作人《偶作》诗发表后，和者颇不乏人。3月1日，周作人用前韵又写了一首赠给胡适：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中年意辄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见工夫吃讲茶。

　　这首诗写胡适不儒不佛，没有宗教信仰，像“洞里蛇”似的过着与世隔绝的“外道”生活。“中年意辄窗前草”，是说胡适做诗作文，一本自然，从不装腔作势，勉强拼凑。胡适读后，也和了一首：

　　肯为黎涡斥朱子，先生大可着袈裟。笑他制欲如擒虎，那个闲情学弄蛇？绝代人才一丘貉，无多禅理几斤麻。谁人会得寻常意，请到寒家喝盏茶。

　　黎涡，指宋代胡氏家族的侍妓黎倩微笑时脸上的酒涡。宋代大臣胡铨主战，被秦桧陷害，发配远方十年，晚年遇赦回来，在湘潭胡氏园林中宴集。黎倩陪酒，笑起来很美，胡铨为之心动，在墙上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南宋时，朱熹有一次住进胡氏园林，见到胡铨题诗，认为胡铨耿直一生，晚年却感兴趣于女人脸上的酒窝，实在不堪，便作《自警》：“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朱熹意在提醒世人“制欲如擒虎”，心心念念地“克人欲，存天理”。

　　胡适提醒周作人，你赞成朱熹对胡铨的批评，在这点上和佛教僧侣一致，“大可着袈裟”，不过，别忘记五代时洞山禅师和别人的问答：某日，有僧人询问洞山禅师：“如何是佛？”洞山禅师正在用秤称一堆麻的轻重，便随口回答：“三斤麻！”“无多禅理几斤麻”，胡适之意是说，禅学并不复杂，不必深究，还是到“寒舍”喝杯茶、聊聊天吧！

　　尾 声

　　周作人与胡适诗酒唱和、品茗赏茶的闲适生活并没有过多久。12月24日，周作人赠胡适贺年诗一首：

　　尚有年堪贺，如何不贺年。关门存汉腊，隔县戴尧天。世味如茶苦，人情幸瓦全。剧怜小儿女，结队舞仙仙。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势力进一步深入华北。汉腊，汉代祭祀名，在新旧交替的12月冬至节后举行。当时，北平还处在国民政府统治之下，老百姓还在按汉族的习俗过日子，故周诗中有“关门存汉腊，隔县戴尧天”之语。12月25日，胡适见到一张“满洲国”地图，其“领土”进一步向外扩张，感慨地在日记中写道：“其热河图直伸入察哈尔省，张北县以北，长城以外，都归过去了。”当晚，胡适写成和周作人诗一首：

　　可怜王小二，也要过新年。开口都成罪，抬头没有天。强梁还不死，委曲怎能全！羡杀知堂老，关门尚学仙。

　　胡适的诗，幽默中有愤激。“开口都成罪”等语，指责国民党的高压统治和对日妥协，胡适诗中还很少见到。当夜，胡适得他人电告，日本扶植殷汝耕在通县成立汉奸政权，广大的河北土地变相成为日本势力范围。“羡杀知堂老，关门尚学仙。”周作人还可以“关门”过年，胡适却忧心国事，丝毫没有过年的兴致了。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北京大学南迁，周作人留在北平。他没有能始终“关门”，也没能继续悠闲地“学仙”，而是一度出任汉奸政权——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伪职，没有保住民族气节。

　　（摘自《世纪》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