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收获》2023年第2期)
正尴尬着的时候,父亲说话了:“张静没说错,妈喜欢跟军和春燕住,干脆就说断,今后一直跟他们住。妈的那套房子,就归他们两个。”
但那到底是一笔财产,父亲说完,看我母亲。我母亲低着头。又看我姨父姨母,姨父姨母也低着头。但有了父亲的态度,我壮了胆,说:“就这么定了!”我是想赶紧离开。
这时候,母亲即使有想法,也不好当众说出来的样子。姨父姨母抬了头,脸色暗红,深有感触似的笑两声,对我和张静说:“到底还是兄弟好,青林和张静有出息,就晓得照顾两个没出息的哥哥嫂嫂。”
表哥连忙纠正:“要说我就说我,人家是有出息的哈。”他说的“人家”,是指表嫂梁春燕。表嫂白他一眼,表哥就笑。
十年前就定下的事,为什么又提出来?
表哥倾过上身,提醒我:“十年前,那房子只值四十万,现在上百万……”
我觉得他太小看我。“上千万也是你的,是说好的。”
“我也不能要,”他说,“我给了我父母。”
“那是你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显出挣扎的样子。
“青林,”他连续舔了几下嘴唇才说,“我找你,是想求你。”说着,他眼里有了泪光。
虽如坠雾中,却也让我大吃一惊。
“我说吵半个世纪,不是说别人,是说我爹妈。”
他爹妈?我姨父姨母?怎么可能呢?
姨父是个谦卑的人,一举一动,生怕给世上添出声音;他从不穿硬底鞋,为的就是不硬碰硬,免得碰出声音来。他老家在川东北回龙镇,二十出头,接了姨公的班,在镇(当年叫公社)兽防站做了兽医。姨母是被分到回龙公社的知青,落脚在红光大队鹰嘴生产队,没有同伴,独自一人。此前十七年,她生活在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平原上的城市和乡村,都平坦得像面镜子,若有起伏,也只是楼宇、庄稼和林盘,而今突然来到这大巴山深处,巉岩嵯峨,群峰深锁,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深更半夜,都在煤油灯下写家信,信纸上泪痕斑斑。鹰嘴有高山草甸,适宜养殖,因为牲口多,姨父朝那里跑得也多,跑第三趟,就跟姨母认识了。
“要不是康平,不晓得宁倩活不活得出来。”这是外公在世时说的。
外公说这话时,我们都在场。姨母听后,攀住姨父的肩,又述起当年的苦情。说那地方上厕所,是去猪圈,猪欺生,她刚蹲下,就来拱她。后来熟悉了,喜欢上她,表达喜欢的方式,还是拱她,她一踉跄坐地,满屁股糊满猪粪。
村民对姨母好,但她就是跟他们亲近不起来。在大平原的城市里,姨母宁倩从小就穿裙子。她用一条裙子把自己的平原带到山区,或者说,把山区变成自己的平原。而那时候,连回龙街上也没人穿裙子。宁倩的裙子把她变成了一朵花。山里的花遍地是,它们开了又谢,自生自灭,这朵花却拒绝听从时令,一路开过春夏秋冬。风起处,裙裾飘动,露出腿弯,人们就咂嘴,侧目而视。
侧目而视并不是不喜欢,只是偷偷喜欢。
唯有一个人大明其白地喜欢,就是兽防员纪康平。
纪康平的母亲也是农民,他从小也在村里长大。那是另一个村,名叫柳弯。但女知青宁倩认识他时,他已经接了父亲的班,由纪康平成了“纪同志”。多数时间,他住在街上,也便有了街民的言谈举止,甚至比街民开放。
就为这点不同,宁倩高兴他来,高兴看见他。
“山里人骂孩子,”姨母对我们说,“比如孩子正做风筝,父母见了,就骂,说‘那东西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做来干啥子?赶紧去割牛草,迟一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其实,要说人比人高那么一点,就是对那些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的事情多一点兴趣。”她是想表明,姨父身上的那点“不同”,尽管虚幻,尽管无用,却使他显得比村民高,甚至比街民也高,因此和她更加接近。
姨父也是这样看的。当年他爱朝鹰嘴跑,牲口多固然是原因,却是拿到台面上的原因;拿不到台面上的,是那里的高天白云底下,有一个穿裙子的宁倩。
但两人要走到一起,还有很远的路。
当然也可能很近,转过山弯,说不定对方就等在路口。姨父和姨母的“路口”,缘于姨母的一场病。那天夜里,姨母通宵未眠,生不如死,而且以为就会那样死过去。天亮后她没出工,队里的姐妹去看她,见她躺着,默默垂泪,问她话,也不答言。就在那天下午,鹰嘴一头牛生产,生半截生不出来,母牛向天悲鸣。有人抓住牛犊子往外扯,可不仅纹丝不动,母牛的悲鸣声还越发凄惨。只好派人去请纪同志。纪同志赶来,没救活母牛和它的孩子,却把女知青宁倩救了。
他找了一头宽背黄牛,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把她往牛背上一放,穿林打叶,迤逦下山,送到了卫生院。三个多月后,两人结了婚。
我从没在任何场合感觉到姨父姨母不亲,更没在任何场合感觉到他们有嫌隙。表哥却说,他父母天天吵架,吵了将近半个世纪。
见我不信,表哥的嘴一张一合,像被扔到岸上的鱼。
他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样子,但终于说了。他说他父母吵架,不像我那邻居,他父母从不大声吵,是把坛子捂起来吵。大声吵是吵在明处,吵在明处的架不算吵架;阴着吵,悄悄吵,才切齿蚀心,才是真正的吵架。
表哥上头还有个哥哥,十二岁那年,在河里淹死了。表哥说,他跟他哥从小就没睡好过。睡到半夜,常听到母亲哭。开始是无意中听到,后来就有意去听。压抑的哭声里夹杂着压抑的争吵。吵些啥,一句也听不清。潜到门边去,还是听不清。后来,家里有两个卫生间,父母的卧室一个,客厅旁边一个,他发现去客厅旁边的卫生间里,反而听得更真切。表哥长久地待在那里,探寻父母吵架的秘密。
这对从青年走到中年,从中年走到老年的夫妻——我的姨父姨母——都认为是对方毁了自己的人生。
(选载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