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王正方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大学时期的王正方
本书是著名导演王正方继《十年颠沛一顽童》《调笑如昔一少年》之后,长篇人生故事的第三部。作品从自己就读台湾大学开始写起,将人生苦辛、时代动荡淡淡调侃而过,用诙谐幽默的笔调为我们呈现了半个多世纪前台湾的日常生活和普通青年的命运,以个人悲欢折射动荡时代,简净叙事中深蕴情感力量。
教授飞往新加坡
物理和微积分是重中之重的工学院基础课,它们是硬碰硬的学问,读起来倍感吃力。物理教授上课认真,有江浙口音,讲课的声音低沉,坐在三排之后的同学就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数学系邓教授一口四川话,说英语也带着浓重的重庆腔。他喜欢细数中外数学家的逸事趣闻;我最喜欢听故事,对课程的重要内容兴趣却不高。那怎么混得下去呢?
邓教授说他的眼睛病情恶化,已安排好到岛外治疗,初等微积分他只教到微分部分。下半个学期换来一位非常严厉的年轻教授,考试题目超级难,我初次尝到了跨越数学关卡之苦。
邓教授飞往新加坡,几位数学系的学长去送行,回来告诉我们邓先生的眼睛好得很,新加坡新成立的南洋大学聘请他为数学教授,那时候新加坡教授的待遇,比台大教授领的薪资高出好几倍。
父亲的朋友也介绍他老人家去南洋大学教中文,高薪的诱惑令爸爸动心了好一阵子,但是老爸答应过北京师范大学恩师黎锦熙教授,全心全力在台湾推广中文语文教育;去新加坡算干吗的呢?之后他就打消了这个赚大钱的念头。
著名数学家项黻宸
学期结束,成绩单发下来,物理低空过杆,但我的微积分不及格。校方安排了暑期微积分班,赶快报名。
头一天上暑期微积分补习课,一班20多个人。第一堂课来了位身材矮小的老师,走路微微有点跛脚,一手拎着本厚厚的教科书,站在讲堂上环视众同学,开口讲课声音甚为洪亮:“带外带艾克斯,普拉斯带外带在,等于什么?(dy/dx+ dy/dz=?)”浙江口音非常重,他是著名数学家项黻宸。
项老师态度亲切,上课时经常一一关心同学的学习情况:“你……你是哪一系的?噢!电机系,不喜欢数学吗?其实微积分很容易,懂得基本概念就好,以后它对你们的帮助很大。”
他也不时地询问其他科系的情况:多少学生?专任教授有几位?然后感叹起来:“你看我们台湾大学数学系,只有陆(六)位教授,学生倒有两百多够(个),还要教其他科系的许多门数学课,放暑假还要教课,太且(吃)力啦!哪里有斯干(时间)做研究?”
他的期末考试不难,大家轻松过关。
某学长告诉我:项黻宸教授的学术成就闻名世界,他刚从欧洲来台大教书的时候,一心想提升本校同学的数学水平,考试题目超难;大多数同学叫苦连天,很少人敢选他的课。之后项老师改变作风,考试不再出难题了,而且分数给得大方宽松,和蔼可亲,对学生有求必应。这位学长曾经上过项教授的微分方程,期中考的成绩很不好,生怕过不了关,单独去见项老师,陈述情况:若微分方程不及格他就会面临退学的危机,请高抬贵手。项教授问:“那么你就讲你要多少分嘛?”他不敢多要,说75分就心满意足。期末考试的题目发下来,他多数会做,考完后心中踏实,自觉这回可以考到不错的分数吧!成绩公布了,他见到其他同学都得八九十分,自己只有75分。
1970年,项老师当选“中央研究院”数理科学组院士。
书本之外的学问
最令我气愤的事:大一国文几乎被“当”掉!
教我们国文的傅老师,据说是清朝著名大将军傅恒之后。傅先生在台大兼课是因为新生太多,就请这位书法、文章闻名一时的老先生来教两堂国文。
统一教材是“《史记》白文”,《廉颇蔺相如列传》是其中的一课。文中提到:蔺相如原来是赵国某臣子的家臣,该臣子姓缪名贤,《史记》白文上写的是“宦者令缪贤”,宦者令是缪贤先生的官称。但是这位傅先生在课堂上另有说法:“蔺相如原来是一个宦官名叫令缪贤的家臣。”这是把“宦者令缪贤”断错了,他把“宦者令”分开成为“宦者,令缪贤”,将“宦者”解作宦官,缪贤先生改为姓令名缪贤。少不更事的我举手发言纠错,傅先生瞪着眼睛看我好一会儿,未置可否,低下头翻了翻书,继续讲课。
学期终了接到通知:“学生王正方大一国文成绩不及格,应于限定时间内与授课教师安排补考……”兼任教师没有固定在校办公时间,打电话联系,我必须到傅先生家里去补考。
毕恭毕敬递上教科书,傅先生翻了翻它,指着中间的一页说:“就把这一课的全文背给我听听。”什么?千来多字的一篇古文,从未熟读背诵过,当场怎么背得出来呢?满腔怒火,但倾全力将它压制住,我提出折中办法:允许我复习一下,背诵课文中的一部分?他勉强同意。我匆匆读了三五遍,就一口气将一大段数百字的古文背诵出来。这位傅氏后裔看着课文倾听,听完了呵呵冷笑,说:“何是其非也,何是其非也!”原文是:“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也……”我背错了两个字。
他挥挥手示意我离去,行到走廊上还听见冷笑声连连。那天我体会到了书本之外的学问。补考及格,大一国文6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