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戏台

作家文摘 2023年06月06日 ·罗伟章·

  (选自《收获》2023年第2期)

  这年十月,送狗的朋友邀约去泰国游玩。签证很快就办了,问题只在于怎么安排邹薇。找宠物店寄养并不难,但张静去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不愿放进宠物店,张静就去找朋友。她打了十七个电话,才终于有人答应收留。

  这天上午,她带着邹薇,开车去了朋友的家。两个钟头后,她到了我的公司。并没上楼,只打电话叫我下去。车停在一棵梧桐树下,见了我,她摇下车窗。阳光的斑点像是微微晃动了两下。

  “咋回事?”还隔着自行车道,她就惊惊乍乍地问我。与此同时,坐在副驾座上的邹薇纵身一跃,跃过张静,跳出窗口,向我扑来。

  “啥咋回事?没送出去?”

  “你上车来。”她说。

  副驾座坐不下我和邹薇,我们便上了后排。

  “爸妈咋跟大姨他们闹翻了?”

  

  她这才告诉我,她把邹薇送到那朋友家,结果那朋友对狗一无所知,见邹薇体型这么庞大,心里怕,当即就为难起来。张静对她的为难很生气,说:“又不是不给你钱!”这句话把对方彻底冲撞了,说:“你张静有钱,我又不找你借,更没说要给你的狗当保姆。”张静带着邹薇,转身就走了。然后她开着车,气呼呼地在街上乱转。

  说起来也是机缘,竟转到了同善桥街。表嫂的炒货店就在那条街上。

  但张静并不知道,她从没去过表嫂的店。这时候,她见一个女人挂着一领大花布围裙,双手插进围裙的兜里,斜斜地站在一方门下,无所用心地望着街景,还非常吃惊。吃惊的是那个人怎么跟表嫂长得那么像。待看见顶上的店名,才知道那就是表嫂。店名叫“宁瓜子”,是姨母当年取的名字。

  张静灵机一动,想到邹薇终于有着落了。她深怪自己这么几天,都没想到表哥表嫂头上去。于是张静把车靠边停了,喊“表嫂”。表嫂从半开的车窗里见到张静那张脸,比张静见到她时更吃惊。表嫂疑惑着,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并不代表时间,简直就没有时间,但能鲜明地感觉到——朝张静走去的步子,也迈得滞重。

  “你别问我,”还有几米远,她就对张静说,“我啥都不晓得。”

  张静懵住了。

  表嫂揣着手,站在车门边,说了好一阵,张静才勉强听出个意思:我父母天天去找姨父姨母,见面就吵,以至于姨父姨母不敢住在西苑,更不敢住到水井湾去,当然也不会住到表哥表嫂家里去。他们自己出去租了房子。

  张静一手搭住方向盘,一手搁在邹薇头上——它趴着,一动不动,像生怕被窗外的人看见,就要把它交给窗外的人养——尽管根本不明白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心里知道,叫表嫂帮忙照管邹薇,已经很不妥当了。她只是对表嫂说:“我不是来问你的,我只是从这里路过,看见你,打声招呼。”言毕开车走了。

  张静问我爸妈为什么跟姨父姨母闹翻了,神情上兴奋多于焦虑,或者说只有兴奋,没有焦虑。她并没有错。自己演戏给别人看,别人也演戏给自己看,她是一种看戏的感觉。

  可是我就不一样了。

  

  我决定去父母家看看。

  泰国之行我已取消了,张静一个人去算了。我本来就不想去,现在有了理由。张静出发的当天下午,我就去了蜀凤苑。那是我父母居住的小区。

  进去吗?这么想的时候,钥匙已插进了锁孔。屋子里的气息我太熟悉了,那不是家的气息,是客栈的气息。整个白天,父母多半都不在家,只是夜里回来养精蓄锐而已。人不在,家就被寂静占据,墙上、桌上、地板上、沙发上、冰箱上、电视机上、半开的抽屉里、盛着核桃壳和橘子皮的垃圾桶里、摊开的《参考消息》的字缝间……到处都是寂静,伸出尖嘴,啃啮时光。

  迷离之中,我到了水井湾,又到了西苑。如表嫂所说,姨父姨母没在水井湾,也没在西苑。金凤路西苑5栋3单元9号门外,门垫上均匀地布满灰尘,明显有很长时间没被踩踏过。

  下楼的时候,我给表哥打电话。我的悲凉和怒气,被楼道里的回音放大。谁知表哥竟然欢天喜地的,说:“青林啊,我空了打给你。我们单位来了巡视组,白天晚上整材料,忙得起火!”嘿嘿一笑,就把电话挂了。

  

  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当中,我再没见过姨父姨母。只知道,医生给姨父判定的刑期,早已失效。姨父不仅活着,还越活越精神。这是听表嫂说的。

  两年前,张静去泰国旅游期间,我一直等表哥的电话,但他始终没来电话。既然这样,我实在没必要再吞下那个秘密。于是去“宁瓜子”找到表嫂,对她说了。她竟然不信。她去向表哥求证,表哥没说别的,只说:“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妈我也没告诉。”表嫂得到了证实,也得到了安慰,便给张静去电话,表达歉意。

  “有病!”她说,“想得出来!”

  “不过也好。”她又说。她说的“好”,不知道是指哪种好。

  但“好”确实是事实。姨父不仅突破了“半年”的生死限,去复查时,癌细胞还大面积撤退了,他没事了!另一方面,在这两年当中,他跟姨母,姨母跟他,都不再争吵,当真有了夫妻的样子。这是双重的胜利,也是表哥的胜利。表哥混到而今,还是个普通职员,但这只是水面上的生活,水面之下,表哥还有另一种身份:中年之后,他成了导演,他把一场假戏导出了真境,且超越科技,重塑人生。

  在我父母这方面,何尝又不是胜利?

  最初我十分担心,我怕这出戏把姨父的病治好了,却让我父母得病。但事实证明没有,我父母跟姨父姨母一样,越活越精神,而且母亲的强势,父亲的惧内,得到了奇异的中和,两人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心有灵犀。

  只是,我们一家,姨父姨母一家,再不相聚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俗话说:有老人在,家才在;老人不在,家就散了。我们两家无非是散了而已。

  (选载之八·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