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黛姮先生

亦师亦母20年

作家文摘 2023年08月25日 ·贺艳·

郭黛姮(右三)在六和塔修缮现场

  最后一个入门弟子

  2002年秋,我正式成为郭师门下弟子。2003年郭师到台湾地区讲学半年,又因为她已经年满66岁不能再招收学生了,我就成了她最后一个入门弟子。

  郭老师经常跟我们说,梁思成先生说过“读跋千遍,不如得原画一瞥”,平时也是带领我们深入调研一线。她的《法式》课,一定也是带着学生们到山西、河北去看早期古建。

  研究生一年级时,我第一次跟着郭老师到了正定隆兴寺。她指着高大的屋顶梁架跟我们讲解一个个宋代构件,可是我们并不能准确地找到谁是谁,只能用一个笨办法,就是用相机把各种细节都拍摄下来,回来做作业的时候再对照《法式》,吭哧吭哧地一个个认明白。

  从正定考察回来之后,她对我交的作业比较满意,有一节大课,她就点名我来回答一个问题。说实话,我完全是猜着答的,但是侥幸蒙对了,于是她觉得我学得确实不错。但我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个“好学生”的假象,只能课下不断补充提高。除了课程学习之外,郭老师还经常带我们参加一些高规格会议,让我们得以见到张开济、谢辰生、张忠培等业界泰斗。正是跟着巨人们学习,让我们得以更加快速地成长。

  2003年非典前后,在故宫太和门前区测绘成为我们学生时代重要的实践训练。而做恭王府保护规划时,她带我们拿着测绘图把周边的街区都走遍了,我们不但关心胡同、院落,也关心各种植物、碑刻。这些润物细无声的训练,使我们养成了受益终生的工作习惯。

  此外,郭老师还会给我们安排一些专门的小任务进行基础学术训练。记得那天,郭老师突然通知我跟着她去一趟大图(清华大学图书馆)善本部。进了善本部,我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工作人员就给我们拿来了馆藏善本的目录和手抄本。拿到清册后,首先是解读文字,但是很多名称缺乏实物对照不好理解,郭老师又联系了当时都城隍庙大殿的管理单位,让我进去调研测绘。正是通过文字与实物的两相对比,我弄清了镏金斗拱和顶桩柱等的做法。

  就毕业论文来说,选题当然是最重要的。当时郭老师的宋辽金建筑史已经写完,研究重点已转到了圆明园上。现在想来,她对于研究课题和学生的培养都是非常具有体系化思考的。

  关于年龄的趣事

  清华有一句口号,叫“要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郭老师常常给我们提起,并以此自勉。严格来说,郭老师的生命中是“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她刚退休的时候,曾跟我们聊天道:“我想不通为什么很多人退休了要去打牌打麻将,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还有那么多的书要看呢。我们最好的十年都没有办法从事科研,正好需要补回来。”

  2003年春节后,郭老师搬入荷清苑新家不久,邀请门下弟子们到家里聚会。当天,她给我们做了一道油焖鸭子,鸭子香软入味、十分软烂。

  2018年国庆节,我邀请郭老师到家里一起过生日。郭老师说:“我明天给你们做一道烤三文鱼。”她提前到照澜院市场预订好新鲜三文鱼,第二天取回来带上。到了我家里后她开始演示操作教给我们:在烤盘上铺好锡纸,整块三文鱼上划一些口子,浇上蚝油,用锡纸包好放入烤箱即可。完成后的鱼肉鲜嫩可口、少盐少油,非常符合她的理念,而且操作较为简便,因此这道菜我们后来还做过几次。

  有一次,她跟我们提到一位某某某说:“他小着呢。今年应该也就50多吧。”顿时让当时才20多岁的我们无法回答。还有一次,我们陪着她一起坐电梯,她突然间笑了起来,我们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抿着嘴笑而不语,等到出了电梯才告诉我们:“我刚刚突然想,这个电梯是个时空隧道,时间一下回到了10年前,你们都变得这么矮了(用手比画了1米多的位置)。”我们一听也乐了,说:“郭老师,我们现在都30多了,十年前我们也已经长大了呢,不会退回这么矮啦!”

  2018年底,我们到吴良镛先生家拜访,吴先生问:“郭黛姮,你今年几岁了?”郭老师回答:“82了。”吴先生说:“那你还很年轻啊!你这个数字圆明园搞得很不错,还应该扩大搞下去!”郭老师就腼腆地笑了笑,让我们感觉就是在听神仙对话。

  熟悉郭老师的人都知道,她生活中特别谦和,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我们陪着她出差的时候,要帮她提箱子背包,都会被拒绝。郭老师80岁之后,我们担心她独自出差不安全,要给她安排秘书陪同,她也都拒绝了。

  把遗爱留给学生

  2022年9月之后,郭老师身体衰弱得很厉害。10月3日,她给我发消息说:“今天降温啦,穿上你送我的羊毛衫真暖,以前舍不得穿。”顿时令人泪目。这是我2019年到苏格兰考察时给她带的一件浅紫色羊毛开衫,带回来后她只在生日时穿过几次。

  11月1日,我和邰云到家里看望郭老师,才发现她前几天半夜曾经摔倒。这一跤摔过之后,由于行动不便,形势看着越来越不好。11月15日,我们将她送进了北大国际医院。

  11月30日中午,我进到了病房。护工说,郭老师从昨天晚上开始精神状态就很好,一直到今天上午都不睡。她看到我后很高兴,张大夫问她,这是谁?她说:贺艳。大夫又问她,她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她笑着点点头。但再问到其他事情,她就不太明白了。到了下午3点左右,护工说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睡,我就劝她先闭眼休息一下,她说:“现在中华文化修复,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可惜我们没有能回答她。她睡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我们后来意识到,当时已是回光返照。

  12月2日,随着呼吸机撤走,医生定格下了心跳停止的时间。让我记住。

  郭老师在自传里记录了她到太平间送别梁思成先生的心情:“一代宗师就这样走了。但他把遗爱留给了他的学生们,留给了他创办的清华大学建筑系,留给了他的文化遗产保护事业。”这段话,我想同样适用于今天我们送别郭老师!    (摘自《纵横》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