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楚小姐的 小团圆

作家文摘 2023年10月10日 ·畀愚·

畀愚,作家,曾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二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郁达夫小说奖等。曾出版小说《罗曼史》《欢乐颂》《叛逆者》《瑞香传》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

  (选自《江南》2023年第5期)

  楚小姐有个全世界华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叫留香。

  当然,她的父母都是文盲,一辈子就知道捕鱼与织网,顺带着也帮人修船。给她取名字的是只上过几天夜校的二舅。那时候,二舅还不知道祖国的宝岛上有个作家叫古龙,更不知道楚留香是他书里面写的一名侠客。那个时候,二舅正与邻村一个叫留香的妇人打得火热,完全是为了纪念自己这段暗无天日的恋情。第二年,父母又生下她弟弟时,二舅顺应着给他取名为留根,并且得意洋洋地说,妹夫,这回你算是给楚家把根留住了。

  楚留香的父亲是个勤俭而本份的老实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望子成龙,也就是他常说的“书包翻身”。因此,女儿刚在镇上念完中学,他就在家里大手一挥,说姑娘家的认几个字就可以了,省下这点钱还是留给老二派用场。

  楚留根派的用场当然是念书。念完镇上的初中又进县城念了高中,最后考进了省城的大学,总算实现了父亲的梦想——书包翻了身。同时,也在女儿心里面打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可以说,楚留根在外念了十年书,这个结就在楚留香的心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七八年。每次父女俩磕磕绊绊吵,楚留香总要提到这一茬,怪父亲没把一碗水端平,要不然,她的书包照样也是可以翻身的。

  有一天,父亲终于被固执的女儿惹恼,说了心里话:谁让你比老二少一截呢?这碗水放在谁家里都是端不平的。

  小姑娘的脸红了。

  楚留香就是从那一刻领悟到的,这一截不光区分了男人与女人,在更多的时候也分开了一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就在那一截上跟父母较上劲了。

  楚留香长得清秀,谁都没看出来。大家不明白的是她这么纤细的身材里,竟然会长着那么倔强的脾气。二十岁不到,上门提亲的人已经不少了,每次母亲要跟女儿说点悄悄话时,她总都是翻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笑非似笑地说,这么好的事情,你们还是留着给那一截去说。

  老实的父亲再次被惹恼,自作主张把女儿的亲事定了下来,是村长家的二小子。人家可不光是村里的二把手,家中还养着两棚麻花鸭,光是鸭蛋一年的收入就有好几万。这一回,女儿没有再翻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脸上的表情仍旧似笑非笑的。父母双亲都把它错看成了女孩子的羞涩。

  事情就出在定亲前一天的夜里。村长也是为了与民同乐一下,请了个戏班子来村里,压轴的大戏还没开演,楚留香就跟着戏班里一个小生连夜跑了。

  父亲恼羞成怒,提着一条扁担跳上船,说,我这就去追回来。

  村长却心平气和地摆了摆手,说,追回来干什么?你还想浸他们的猪笼不成?

  父亲愣了愣,看着村长说,明天可是个好日子。

  村长站在岸边,随手把烟屁股往河里一丢,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了就走了吧。

  一场好戏不等真正开锣就这么被夜风吹散,倒是乡亲们悻悻的,站在河边都迟迟不肯离去。

  父亲再见到女儿已经是几年之后,不仔细看,谁也没认出来。楚留香坐在弟弟的摩托车后面突突地进村,上身套着件宽松的毛线衫,下身是条发白的牛仔裤。乡亲们都以为是楚家老二带着城里的女朋友来见父母了。

  楚留香在堂屋里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爸与妈后,很有种衣锦还乡的气派,大包小包地拆开来,都是孝敬双亲的衣服与滋补品,可问题是往事不堪回首。父母双双在一条板凳上坐下,又把女儿从头到地脚打量了一遍,想到的还是那个被风吹散的夜晚。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父亲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那个唱戏的呢?

  唱戏的早已改唱流行歌曲了。楚留香脸色有点僵,说,谁一个人回来了?你儿子不是人哪?

  当父亲的知道,再往下说就是伤心事了。楚家的堂屋里越发变得沉闷。最后,是楚留根提议,关起门来开个家庭会议,把这么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次性解决了。怎么个解决法?父亲把搪瓷茶缸往凳沿上重重地一顿,摊出一只手,说,丢在地上的脸还捡得起来吗?

  如今,楚家老二已是县里年轻的机关干部,他劝父亲做人要向前看,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他说县里马上就会有政策了,可以花钱把姐姐的户口买上去,那他们家里就有两个城里人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不一样,看得开,也望得远。楚留根的意思是家里要是钱不够,就由他来凑,哪怕他去借,也得把姐姐的心结给打开了。末了,他站起来,一锤定音说,爸,妈,这是我们欠留香的。

  父亲抬头看着儿子,说,一个户口多少钱?楚留根伸出一根食指,接着又加了根中指,说,一万二。

  父亲一下成了条出水的鱼儿,张着嘴都有点不知道从哪个孔里喘气了。

  从不在家里作主的母亲这时一拍大腿,说,买。

  楚留香慢慢地抬起头来,却不敢看屋里的人。多年的心结一朝到了解开的关头,她心里反倒沉重起来,反复地对自己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楚来,自家人终究是自家人,是外头什么人都不能比的。

  

  刚来小镇那会,楚留香在棉纺厂里当工人。那也是弟弟托人帮的忙,都已经说好了,先在车间熟悉下环境,过段时间就调她去仓库当保管员。然而,楚留香连几个月都受不了,一个人要管好几台织机不说,一天到晚屁股不挨凳子的,她更无法忍受的是隆隆的机器声,回到宿舍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还不如在草台戏班里跳草裙舞呢。

  楚留香多少是有点怀念那几年的,特别是夜深人静以后,情不自禁还会想起那个改唱了流行歌曲的小生。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十根手指又细又长,每次在身上游移,总有种丝绸划过般的感觉,软绵绵的,凉丝丝的。小生的缺点就是太花心,楚留香在心里总结过。不过,整个草台戏班里的男人与女人们都有这通病,都喜欢嘴巴吃着碗里的,眼睛盯在锅里面。他们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资源共享了,还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为了那点事,这些人打过、吵过,好几次差点动起了刀子,但只要上场音乐一响,他们瞬间就会换上一张脸,在台上又能齐声高唱《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

  (选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