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伉俪:吴湖帆与潘静淑

作家文摘 2024年04月02日

潘静淑、吴湖帆《 耄耋图》

  乱世中如漂萍

  自1937年七七事变以来,吴湖帆在上海每日抄录战况。日军侵占了苏州老家,他得到消息,“吾家二白狮子猫俱死,家中什物全部被窃”。

  吴家和日本人是世仇。甲午海战中,他的嗣祖父吴大澂主动请缨。但书生作战,很快溃不成军,吴大澂李鸿章赴日,被迫签下《马关条约》,要割地,要赔款,举国哗然。吴大澂更加坐立难安,他认为自己该为战争失败承担一份责任,于是他给张之洞发电报,说愿意把家中所有古物珍藏全部送给日本人,用以抵扣赔款。张之洞看了不以为然。这些没能“为国捐躯”的古物,后来多半都被吴湖帆所继承。

  吴湖帆是吴大澂长兄吴大根的嫡孙。吴大澂的独子夭折后,吴湖帆被过继给了吴大澂,吴大澂对这位嗣孙特别满意,曾经发出过“有嗣如此死复何恨”的感慨。战乱频仍,国难又起。吴湖帆将一件件古物抵押出去,为的只是四处托人买米。

  1938年末,卧病中的吴湖帆见到了由汲古阁古董商曹友卿携来的《剩山图》,他断定这是《富春山居图》前段,遂以家藏的青铜重器“商王之母黎方尊”换之。一时间,上海城中所有艺术名人咸来“瞻仰”名画。

  出身于“贵潘”的“潘夫人”

  潘静淑是吴湖帆的妻子(见左图,夫妇合影),但人们都叫她“潘夫人”,而非“吴夫人”,因为这个“潘”字大有来头。苏州的潘氏分两支,一支“贵潘”,一支“富潘”。潘静淑出身于“贵潘”,伯父乃咸丰年间的探花潘祖荫,官至工部尚书、军机大臣,潘静淑出生在京师潘祖荫的宅邸。她的母亲吴夫人是吴湖帆的堂姑,所以潘静淑是吴湖帆的表姐。

  1915年,24岁的潘静淑和22岁的吴湖帆完婚。潘静淑和吴湖帆的婚姻算得上是举案齐眉。这不仅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男女双方兴趣相投,审美一致,是当时极为难得的一对。潘静淑不是一个只在丈夫身上打转的家庭妇女,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书画。这使得她全力支持丈夫的收藏事业,他们把上海的房子命名为“梅景书屋”。“梅景”二字源出宋刻《梅花喜神谱》与米芾书《多景楼诗册》,前者是潘静淑30岁生日时,父亲潘祖年赠予的生日礼物,后者是吴湖帆自己搜藏所得之物。

  潘静淑的嫁妆里,还有宋拓本的欧阳询《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这三件碑拓和吴氏家传的欧阳询碑刻拓本《虞恭公碑》合而为四,并题为《四欧宝笈》。吴湖帆不仅把书斋命名为“四欧堂”,甚至在四个子女的名字中都加了“欧”字。

  搬到上海之后,潘静淑在吴湖帆的鼓励下,开始学习恽寿平的“没骨技法”,专事花卉。除了书画,潘静淑还喜欢猫,吴湖帆说:“夫人之爱猫入骨,自小即如此,其性喜也。”家里的白狮子猫咬死了邻居的一只鸟,她亲自过去道歉,赔款四角。不爱交际的她听篆刻家陈巨来说最近有部电影,里面有数百头猫,“花色甚众”,于是欣然亲自出门买票,谁知次日,一家人兴冲冲“毅然往观”,发现“群猫只出一幕,不到三秒即逝”,悻悻而归。

  离别突如其来

  1939年6月21日,端阳。天气好像变得特别热,吴湖帆和潘静淑亲自打扫了屋子,预备过夏。沪上银行忽然发生了金融风波,每日限制提款500块,夫妇俩商议,两人轮值,每日去银行取钱。潘静淑回来之后,没什么胃口,请来大夫把脉,说“肠胃之间小有积垢呆滞”,开了丸药,并提议要喝“矿水”。

  尽管有些不舒服,潘静淑仍旧在第二天临摹了她喜欢的王榖祥《群英图》。这年春天,徐邦达带来了这幅《群英图》,潘静淑一见便爱不释手,和丈夫商量后买下,每天展开细看,并且开始临摹,几乎日成一花。这天,她决定画荷花。此时没人能想到,这是她的绝笔。

  6月27日,潘静淑再次前往霞飞路交通银行取款,回来说身体不适。7月2日,女儿忽然上楼报告,说母亲“腹痛甚剧”。当时的富贵人家有以鸦片烟止痛的习惯,于是潘静淑抽了两口,但毫无效果,叫来中医先用金针治疗,又“打麻醉以急救”,疼痛稍止,医生说,心脏“衰弱特甚”。7月3日12点半,潘静淑已经陷入昏迷。这时又有医生来,打了两针,但20分钟后,潘静淑还是断气了。

  不知情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南唐画家解处中的《六色牡丹图》终于被他找到了。吴湖帆之前再三托朋友寻找,是因为妻子见到的时候,“闻而色喜”,他暗下决心,要给潘静淑“夺一临”。半个月后,朋友带来了这幅画,吴湖帆一再叹息,“惜静淑已长眠不得见矣。”而当他整理妻子的书稿、发现那卷画到荷花的《临王榖祥群英图》时,他恸哭不已。

  10月19日,收藏家张葱玉自吊潘静淑丧后首次见到吴湖帆。吴湖帆殊憔悴,无昔时风采矣。那个看上去永不发愁的吴湖帆不见了,他仿佛永远留在了1939年的夏天。(摘自《同舟共进》2024年第3期 李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