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四季都阳光灿烂的南加州,冬天也令人抑郁。漫漫长夜,寒意逐渐侵入我的肌肤、骨髓和内心,禁不住想,要是人也能冬眠就好了,一觉起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几年前,在圣路易斯的公园,看到一座熊雕塑的说明:“很少有动物像熊一样兼具人类的恐惧和喜爱。”确实,不过我也觉得,倘若熊不冬眠,肯定会失掉一半的粉丝。正是因为冬天要躲进山洞睡大觉,熊显得慵懒、亲切,甚至令人羡慕——我们人类还得每天一大早爬出温暖的被窝,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童书和动画片里有无数的淘气鬼去骚扰冬眠的熊,更让熊成了我们同情的对象,即便自然界的熊非常凶残。
如果说小孩子渴望冬眠只是因为渴望舒适,那么人到中年之后对冬眠的情感就显得颇为复杂。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在40岁的时候写过一首长诗《摘苹果之后》:
我那两端尖尖的长梯穿过树叶,/刺向天堂,/脚边有只没装满的木桶,/还有两三个苹果/挂在枝头,没有摘。/但我已干完这差事,/冬眠才是夜晚的主调,/苹果的香气让我瞌睡……
中文资料把解读的重点放在这首诗的出版时间:1914年,一战爆发初期。于是,这首诗就成了敏感的诗人嗅到了欧洲未来的动荡不安,更加怀念平和、安静的乡村景象。这很可能是过度重视时代背景的我们的误解,我翻了好几本美国大学的诗歌教程,都没有看到如此类似的诠释。须知,收入该诗的诗集于1914年出版,这首诗很可能写于之前。再者,诗中明确地表明:
我已摘了太多的苹果,/我曾经如此渴望的收获时节/如今反而让我身心俱疲。
这不是对乡村生活的留恋,而是中年人常有的对生活本身的倦怠,仿佛是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石上山,就算自己仍然相信年轻时赋予巨石的意义,这个时候身体也已经感到疲累。身体的疲惫会不会触发长期潜伏的精神危机?这种精神危机究竟有没有出路?诗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正如在诗的尾声,他不能确定自己需要的“冬眠”是“人类的睡眠”还是像田鼠那般的“长眠”。
我最钦服的描述“冬眠”的作品是2014年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的同名电影。电影的拍摄地卡帕多西亚在现实中是一个旅游胜地,最有名的是月球表面般的奇岩景象以及天空中五彩缤纷的热气球。然而,在锡兰的电影里,这里成了与世隔绝的乡村,寒冷、荒凉、绝望。每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似乎都患上了一种盲症,就好像他们的双眼都被茫茫大雪遮蔽了。步入暮年的前戏剧演员艾登看不到自己的虚伪和道貌岸然;艾登的年轻妻子看不到自己的怯懦和天真;艾登的妹妹则看不到自己的嫉妒和毒辣。
但这似乎是真的,人一旦进入某些年岁,就陷在了自我构建的“形象”里,相信自己是好人,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正当的理由,或许只有这样,人才能继续跟错漏百出的自己相处下去。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也是擅长写“冬眠”的好手,最极致的例子是中篇小说《睡美人》。这个小说放在今天的语境里看似有“物化”女性的嫌疑,旅店提供处于“休眠”状态的童女给老男人把玩,完全没有保护措施,因为这些男人已经老到失去了性能力。小说有着丰富的互文,熟睡的虽是这些青春年盛的姑娘,却是在暗指老人的感伤:他们已感半截入土,不再对世界具备任何影响。
冬天和暮年,冬眠和死亡,这些勾连都很自然。我甚至有时候觉得,一年一年,四时更替,就是在帮助人们演练如何度过人生的寒冬。这个冬天,我给自己添了一盏光疗灯,多了几小时的仿生阳光,继续着白天的忙碌,至少在加州,似乎就没有冬眠的念头了。 (摘自《散文选刊》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