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敏飞著 新世界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
高高在上的帝王,偶尔也会主动揽过,自省自责,力求自我改革、自我完善,尽管有不少表演的成分,但至少在态度上是值得肯定的。从远古至近代,有不少帝王发过罪己诏,这是一道颇具特色的历史风景。
草拟罪己诏之祸
金国的历史很抢眼,大起大落,大是大非,大爱大杀,大誉大毁,作为“夷狄”却有“小尧舜”的美名,十分令人感慨。完颜亮那么文雅一个人,却以谋杀篡位始,又以被谋杀告终。而被他谋杀的熙宗完颜亶,其实也差不多如此。
完颜亶是合法上台的。他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大金国志》说他:
自为童时聪悟,适诸父南征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后能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尽失女真故态矣。视开国旧臣则曰“无知夷狄”,及旧臣视之,则曰“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
韩昉原来是辽国的状元,降金后受重用,拜参知政事。天眷二年(1139年)六月,登帝位已四年的完颜亶与韩昉进行了一场讨论。完颜亶叹道:“朕常读《贞观政要》,他们君臣坦诚议政,值得学习。”韩昉回答:“因为唐太宗和蔼对待下臣,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臣也能够竭尽忠诚。”完颜亶问:“唐太宗自然是一代明君,那么唐玄宗呢?”韩昉答:“大唐自太宗之后,只有玄宗、宪宗不错。但玄宗有始无终,初期重用姚崇、宋璟,行得很正,所以能够开创‘开元之治’;晚年怠政,错用李林甫,此人阿谀奸邪,所以导致‘天宝之乱’。完颜亶再问:“那么,周成王又如何?”韩昉答:“那是远古的贤君!”完颜亶感慨说:“成王虽贤,也得靠周公辅佐啊!后人怀疑周公杀了其兄武王,朕认为,为了国家社稷大业,没什么好非议的。”
就在完颜亶与韩昉上述对话的前一个月,完颜亶实际上已变得跟唐玄宗差不多“不视朝”了。史载:
上自去年荒于酒,与近臣饮,或继以夜。宰相入谏,辄饮以酒,曰:“知卿等意,今既饮矣,明日当戒。”因复饮……宴群臣于五云楼,皆尽醉而罢。
一个帝王酒醉有多可怕,完颜亶给出了答案。《金史》中常见他杀人,有些明说是因酒,如“宴便殿,上醉酒,杀户部尚书宗礼”。最极端的是天眷二年(1139年)五月,大风大雨,雷将皇宫屋顶给劈了,火星入寝殿,烧了帏幔,吓得完颜亶连夜逃避到其他殿。
按照“天人感应”理论,显然是朝政出问题了。完颜亶指示翰林学士张钧起草罪己诏,这在历史上本来是挺正常的反应。罪己诏早有“范本”,以皇帝第一人称自加贬损,贬损越狠老天爷越容易息怒。张钧起草这份诏书也不例外,说是“惟德弗类,上干天戒……顾兹寡昧,眇予小子”。
“小子”是一种自我谦称,在罪己诏中常见。时任参政知政事萧肄与张钧向来不和,趁机上奏:“弗类,是大无道的意思。寡者,孤独无亲。昧者,不晓人事。眇者,目无所见。小子,是婴儿之称。张钧这个汉人,竟敢公然借诏书谩骂皇上!”完颜亶一听怒火中烧,立即命人将张钧杖责一百。然而,完颜亶还不解恨,又亲自抽出佩剑狂捅张钧的嘴,并将他剁成肉泥。
杀完张钧,完颜亶接着追查谁指使张钧这么干的,左丞相宗贤说是完颜亮。这样一来,完颜亮不能不有异心了。完颜亶却继续酗酒,继续滥杀。这年八月杀佐司郎中三合,十月杀北京留守胙王元及弟安武军节度使查剌、左卫将军特思,十一月杀皇后裴满氏……于是,完颜亮与驸马唐括辩等人合谋,将完颜亶杀了,完颜亮自立为帝,改朝换代。
罪己帝王诚意几何
中国帝王有自我批评的传统,历史上经常有帝王在诏书当中做自我批评,努力争取民心,借机推新政。
在科技、生产力水平都不够发达的历史上,人们对天感到非常神秘,非常敬畏;若不幸逢天灾,就觉得老天像一个粗暴的家长生气了,只能战战兢兢求他息怒,像商汤那样。
秦时有一种“祝官”,充当人与鬼神交流的中介。其中又有一种“秘祝”,职掌“移祸”,即将灾异、疾病等祸端转移,是中国古代比较有特色的巫师。商汤对天说如果四方百姓有罪那就来处罚我一人,实际上也可以视为一种移祸。当然,更多的是将过失责任从帝王那里推卸到百官头上。东汉学者应劭为《汉书》注曰:
秘祝之官,移过于下。国家讳之,故曰秘也。
汉朝继承了秦朝这一做法,但汉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夏,刘恒看不过意,发诏废除此职,提出:“百官之非,宜由朕躬。”秘祝之官从此废除,但“移过于下”之事千古不衰。
不过,历史上有些帝王的自我批评,应该还是有诚意的。何以知之呢?
汉武帝穷兵黩武,造成“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横征暴敛,危机日重,到晚年幡然悔悟,发表著名的《轮台罪己诏》,悬崖勒马,果断地将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经济恢复与发展上,为“昭宣中兴”打下了良好基础。司马光说刘彻“晚而改过,顾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如果刘彻自己不公开反省,改弦更张,而继续折腾至死,霍光面对那个“主少国疑”的局面,有那么容易改革复兴吗?
当然,更多帝王自我批评是出于无奈,言不由衷。罪己诏只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态度,一种表演,聊胜于无。如果指望用它来实现帝王自律,那肯定是要落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