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先生(见图)自己不写日记,但对日记颇感兴趣,阅读颇多,购买清末民初的日记文本亦颇多。他曾夫子自道:
我一生无耐心耐力,没有养成记日记的良好习惯,甚以为憾事。自从读了鲁迅日记以后,对日记发生了兴趣,先后买了不少这方面的书。
他确实曾经一发而不可收,购买的日记委实不少。他自己说:“60年代初期,我曾向各地古旧书店,函购书籍,索阅书目”,其中购买日记,不遗余力。1962年,为买《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四函四十册,还必须由中国作家协会开具证明,“此盖内部掌握之书也”。足见他对日记的兴趣之浓郁。
《秀露集》,是孙犁先生“文革”后复出出版的第二本书。书中文章写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书中有一篇《耕堂读书记(二)》,专门谈日记,可详见孙犁先生对日记这一文体的种种见解。谈及日记体的历史,他言简意赅地说:
日记这一形式,古已有之,然保存至今者寥寥,每种篇幅,亦甚单薄。至晚清,始有大部头日记,最煊赫者为《越缦堂日记》。
谈及大人物和小人物的日记,他比较了曾国藩的《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和曾氏的幕僚赵烈文的《能静居士日记》,指出曾氏名重,日记却“无甚可观”。然赵烈文的日记“攻破南京时在场,所记甚为详细真实,是日记中的佳品”。他进一步指出:
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
当然,这里说赵烈文是小人物,是对比曾国藩这样的大人物而言的。对大人物的日记,孙犁先生针对翁同龢的《翁文恭公日记》,进一步指出:
(这位两朝帝师,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又值国家动乱多变之秋,他的日记部头又如此之庞大,我买来时,是抱有很大希望的,而且逐年逐日读下去,乃至终卷,失望得很。
因为这部皇皇四十卷的日记,所记的不过是买字帖买字画替皇帝跑腿办事等琐碎之事,“对于政局的矛盾、困难,他自己的遭逢感受,也不记载”。孙犁先生指出:
从如此大人物的日记里,看不出时代的、政治的波浪起伏。
最后,孙犁先生幽默一笔,说翁同龢的“行书小字,写得实在漂亮,读着空洞无物的日记,欣赏流畅秀美的书法,也算是收之桑榆吧”。
关于学者文人的日记,孙犁先生更多有旁涉。读了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钞》,叶是金石家,研究石刻经幢的有名学者。在这部两函十六册的日记里,一半篇幅记的是购买经幢、考订经幢的专业研究,“但内容也是叫我失望的”。
对于清末李慈铭和王闿运两大文人的日记,孙犁先生读后,也是失望的。在论及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时,他说:“其内容以读书记为最有价值。”其余“所记多为闾巷之事,饾饤之学,治学亦不如越缦堂之有统系”。最后,他指出,王闿运“为晚清诗文大作家,并经历过同、光以来国家政治变动,然从他的日记,实难看到重要史实”。同时他指出其日记“涂抹太多,阅读不便”。所谓涂抹,其实是事后的涂改与掩饰,涂改于现实,掩饰于内心。从这两位清末大文人的日记看,和曾国藩、翁同龢的日记一样,文人和官人在日记的书写方面,所见略同,所记相近,既不从实,亦难从心。
可以看出,孙犁先生读日记,更看重日记中所记载的时代变迁,尤其是政治动荡变革的真实信息。这样的阅读心理与期待,当然和孙犁先生自己刚刚经历了动荡的历史变革期密切相关;也可以看出孙犁先生不是那种退避隐身的文人,而是关心世事直面人生的作家。所以,在这篇读书记中,他独对《林则徐日记》有所赞赏,言其“文字简洁,记事真切,尚有可观”。
那么,不仅大人物,即便文人学者的日记,为什么都会出现回避现实、对变革时代的记录寥寥的如此状况呢?孙犁先生对此也作出了简短的剖析:
日记,按道理讲,最能保存时代生活真貌,及作者真实情感。然泛览古人日记,实与此道相违。这是因为,人们虽然都知道日记对历史人生,有其特殊功能;但是,人们也都知道,这种文字,以其是直接的记录,亲身的记载,带着个人感情,亦最易招惹是非,成为灾祸根源。古今抄家,最注意者即为日记与书信。
这话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古今概莫能外,让人记日记时已经寒蝉在心,下笔自然先径自或迂回或规避或省略或索性滴水不沾了,更有甚者,便仅仅成为琐事备忘录、日子的流水账而已。所以,孙犁先生说:
记事者一怕触犯朝廷,二怕得罪私人。古人谈日记之戒,甚至说“无事只记阴晴风雨”。如果是这样,日记只能成为气象记录。
孙犁先生还特别指出文人书生的日记特点:
凡是书生,当政治处于新旧交替转折之时,容易向往新者。而本身脆弱,当旧势力抬头,则易于馁败,陷于矛盾。古今如此。
这里的“书生”,便是鲁迅先生当年曾经讽刺过的,在时局动荡中的“翻跟头”者,可谓“古今如此”,一脉相承,并无代沟。
孙犁先生在这里所说的“新者”和“旧势力”,颇值得思索玩味。这话说得既有他当时切身的感慨,又有未尽之意的弦外之音,因为趋时跟风追新者,有些文人的鼻子最灵,易显媚态;而面对旧势力抬头时,又骨头易软,易显跪态;自古至今,如此者,不乏其人,如果文字留在日记中,最见其魂其态。
(摘自8月6日《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