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们与我母亲同辈,又在不同阶段同事,有的长达大半生。在我自小到大的记忆中,她们不同深浅地留下印象,是相当亲切的。
欧阳翠
幼小的时候,由于贪吃,经常犯积食的毛病,很令大人头痛。有一日,母亲从欧阳翠阿姨(见左图)处取来一味偏方,将一种不知如何调配而成的药剂,敷在肚子上,用纱布缠起来,一夜过去,早晨醒来,硬鼓鼓的肚子真的软和了。
之前,我并不很了解欧阳翠阿姨,原来她经历过相当不平凡的人和事,那都是和中国新文学史上振聋发聩的章节有关。而我向来以为这只是一位富有育儿知识的阿姨,不止是持有各种偏方,更记得有一回,母亲怀我弟弟的时候,她到我家来,对我母亲说,她很喜欢听婴儿的哭声。至今还记得母亲与她相视的表情,带了惊喜,仿佛忽然间领受了一件馈赠——婴儿的哭声。这件馈赠大约只与母亲有关系,对其他人来说,婴儿的啼泣往往要嫌吵闹的。两个母亲就这么微笑地相对着,感受惟她们独有的喜悦。
罗 洪
罗洪先生(见中图,1936年)给予的印象,永远和一件东西联系在一起,就是冰。那时候,一般市民家中多没有冰箱,尤其是像我们这样,1950年代从军队南下进城的新市民家庭,连桌椅板凳都还是从公家租赁,更谈不上冰箱了。
一个暑日的傍晚,一架三轮车停在我家后门,走下罗洪先生,穿一件蓝布旗袍,夹一卷毛巾毯,径直走入我家房间,将毛巾毯在桌上摊开,里面裹着一匣冰块。她常听母亲说起两个贪嘴的女儿,吃冷饮无可餍足,于是,便给我们送冰来了。冰块哗啷啷倾在大海碗里,罗洪先生坐都不坐,卷起毛巾毯就走,三轮车还停在后门,好让我们及早享用冰。
在我眼里,这些阿姨们都是与母亲同样的年纪,事实上,如罗洪先生,可算是母亲的前辈,直接从“五四”走来。她呢,也和所有的老奶奶一样,不出自家门,便知天下事,与你通报着邻家失窃的事端。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奶奶,而是一个知识者,得科学与启蒙正传,对人生抱清醒乐观的态度。近年来,她开始着手处理身后事务,一个知识分子,要说有什么遗赠,无非是书籍,却是伴她一生的挚友,我竟也获得一份,一套中华书局的《李太白全集》。书中夹一信,字迹端正娟秀,嘱我“读一首二首诗”,如何清逸远致,就又流露出旧学的背景,是新学的发轫之渊源。
欧阳文彬
在1959年的《上海文学》上,欧阳文彬先生就对我母亲的小说作了评介文章:《试论茹志鹃的艺术风格》。那时候,母亲和文彬先生,一个作者,一个评者,正当风华年代,前途远大,却戛然止于1966年。
那一年,我去安徽淮北插队落户,景色与心情都是荒凉的,17岁生日在苦闷中来临。母亲就想,送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可以鼓舞我呢?母亲决定送我一本高尔基的小说,人生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在人间》,它含有着告别“童年”,走进人生的意味。
1971年,书店一片萧条,哪里能搞到一本《在人间》呢?母亲想到的是欧阳文彬先生的书橱。文彬先生没有《在人间》,但是她向母亲敞开书橱,尽母亲挑选,答应给她任何一本书送给女儿我。最后,母亲选中了苏联女作家薇拉·凯特玲斯卡亚的长篇小说《勇敢》,写的是苏维埃政府召集青年去往远东建设共青城的故事,无论是题材还是精神都与我的处境有对应之处,区别在于一个是理想,一个是现实,就只这一点,差之分毫,失之千里。而我却想象母亲翻检欧阳文彬先生书橱的情景,经过困惑怀疑的日子,又一次与文字、书籍亲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要说,这也是母亲和欧阳文彬先生交往的所在,在她们双方,都有着安身立命的意思。
黄宗英
就是在同一年里,我从插队的村庄回家度农闲假,一住下就不思返乡。
夏天的黄昏很漫长,晚饭以后有一段了,天色还明亮着,母亲带我走出家门,去赴一个约,是黄宗英阿姨(见右图,赵丹、黄宗英夫妇)为我介绍了一位音乐老师。当我们从弄口向西走了半条街,便看见对面的黄宗英。在细致薄透的光里,她颀长的身形陡地跃入眼帘,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唯有她是鲜明活泼的。此时,灿烂的明星落在尘间,我并不以为逊色,相反,洗尽铅华,显得格外清新。
在作家协会奉贤五七干校劳动,是这一家的惨淡日子,可她一点不见落拓,神色悦然。这一代人有一种气质,我真说不上来叫什么。比较贴切的,或者是热情吧。这一种热情,历经世事折磨却不见损耗。
大约是1977年光景,母亲嘱我去黄宗英阿姨家,是为送去一些女孩子的照片,请赵丹推荐拍电影。去的时候,黄宗英阿姨不在家,是阿佐引我进门,赵丹午觉已醒,还懒在被窝里,双手抱拳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伸出手接过照片,回进去继续作揖,继续“对不起”。我与阿佐直笑,他也笑,我觉得他就像孩子,一个大孩子。
后来,又有许多日子过去,作协资料室老魏——魏绍昌先生请吃饭,为黄宗英贺新婚。席上,黄宗英阿姨说:其实我与冯亦代是不必办理任何结婚手续的,因为我,赵丹,冯亦代,安娜,四个人从来是在一起的。这话也是孩子气的,浪漫的孩子气,不由让人愕然。他们是永远的男孩和女孩,不是说长不大,而是始终持自然的天籁,这天籁足够超越人世的污浊。
还有彭新琪阿姨、黄屏阿姨、姚芳藻老师……从小跟母亲出入巨鹿路675号作家协会院子,这些阿姨们可说看我长大。 (摘自《七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