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由于语言的惯性,一看见“夜”这个字,我就会条件反射地馋涎欲滴。
早餐、午餐和晚餐,在我们这里分别称为“朝、昼、夜”;吃早餐、吃午餐和吃晚餐,自然就叫“食朝、食昼、食夜”。以此类推,做早餐、做午餐、做晚餐——“做朝、做昼、做夜”;煮晚餐——“煮夜”。这样的语言习惯,不但客家方言有,邻近的广府方言也有。这些词从未间断地萦绕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煮夜,可不只有“煮”,烹饪方法是五花八门的:蒜蓉焗虾、盐焗鸡,埋进调料里盖上锅盖或烘或蒸,是“焗”;漉菜心、漉肉片,水沸后烫一小会再捞起,是“漉”;清蒸鱼、天麻蒸猪脑,隔着水用水蒸气来加热,是“蒸”;炒空心菜、炒鱿鱼,拿锅铲在热锅上不停翻动,是“炒”;煠花生、煠鸡蛋,连皮带壳放进水里煮,是“煠”;煏酒、煏猪脚,长时间用低温来烘,是“煏”;煲皮蛋粥、煲猪骨汤,在锅里或煮或熬,是“煲”;焖麦豆饭、焖酿苦瓜,闷严实了用小火慢慢炖,是“焖”;浮油角、浮豆腐,投入一大锅沸油里炸,是“浮”——食物炸熟后会膨胀,漂浮于油上;呵烧鹅、呵旧菜,用水蒸气再次加热已冷却的食物,是“呵”——就像在寒冬里呵一口气暖手一样;缫苦瓜、缫猪肺,为去除腥味涩味过一遍沸水,是“缫”——就像把蚕茧泡在水里抽丝一样;还有熇、熻、煨、烙、炙、焯、煎、炸……
我们的时间不但可烹可食,还有着好听的名字。一天从“天光”开始,上午是“朝辰”,中午是“当昼”,下午是“晏昼”,夜晚是“夜晡”。而傍晚,则分为“临暗”和“断暗”——天未全黑时,叫“临暗”;天完全黑了,叫“断暗”。时间是一卷水墨画,被晕染成白-黑-白的渐变色徐徐展开,无限循环。“临暗”在白与黑之间,是齐白石的虾那样半透明的颜色。“断暗”在“临暗”之后,是抵达墨最浓的刹那。从前乡村没有路灯,当最后一丝光跟随着白日离去,夜便是纯黑的。人被淹没在纯黑中,仿佛世界只剩下自己,与一切都隔断了。如今无论如何拉紧窗帘,总有路灯的光渗进来,再也感受不到“断”字的妙处了。断暗时分,天上有繁星,地上也有银河。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盏灯火。每一盏灯火下,都有热气腾腾的“夜”。
昼昼夜夜又朝朝,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时间都去哪了?都被我们撒上油盐酱醋、蒜末葱花,围坐着享用了。 (摘自11月24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