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

　　金章《瑶台星灿》

　　背影之后

　　傍着窗外的荷塘，我开始重新阅读朱自清先生的书籍。我看的是1998 年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朱自清全集》，12卷本。散文和学术文章之外，我重点看的是日记篇。边看边记。早晨梳理，发现一些高频的甚至彼此矛盾的词组。

　　譬如：改论文，写论文，出试题，讲课，改作业，进展甚慢，继续写，累得要死。

　　譬如：领薪，寄钱，交钱，花钱，借钱，还钱，笔笔清楚。

　　譬如：菜佳，菜很好，贪食，复贪食，胃痛，胃病发作，呕吐，注意饮食，食逾量，饮酒，饮酒甚多，呕吐竟夜，卧床，节食，克制，身体至关重要。

　　譬如：打牌，提心吊胆，失误不少；打牌，首次获胜；打牌，竟输62 元，今日元旦，继续打牌。

　　譬如：买烟，抽烟，自制烟，自制烟口味不错，呕吐，盖恶性雪茄所致。

　　再譬如：感到冷落，按耐不住，谢绝，反对，不悦，倦甚，心绪恶，仓促，倦甚，无它法，只能尽力。

　　写到女人，用词多为肥美，提到景物大抵用甚佳。毫无铺陈，平白直抒，事无巨细，比比在册。

　　这跟大众印象里的《背影》作者朱自清和拒领美国救济粮的爱国主义气节貌似不搭边，却引起我的共鸣。我长期疲劳，每每被各种人士告诫身体第一，朱自清1945年6月25日日记记载：

　　诚然，彼等安慰我是一番好意，但我总觉得将自己的病情与苦痛去告诉别人乃不智之举。如别人给以诚心诚意之问询而使自己感到安慰，尚且值得；若别人漫不关心，冷冷然安慰数语，则只能伤害自己的感情。故最好不谈自己的病痛，并尽量表现得坚强些。

　　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因为表现得坚强而掩盖得住的，或许没有必要掩盖。譬如：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人；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朱自清《冬天》

　　再或者《给亡妇》：

　　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

　　总有真实的人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也有很多亲爱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她和他和她

　　在母亲金章的宠爱中，王世襄架鹰逐兔，驱獾斗虫，好一个京城小公子。1939 年，金章去世。王世襄晚年回忆母亲：

　　我从幼年一直玩到1939 年大学毕业，考进燕京研究院后，该年母亲突然逝世，对我极大震撼。从此坚决悔改，认真学习，工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转变，终生恪守，直到衰老。

　　家学的渊源，强健的体魄，旺盛的精神，乐观的态度，专注的投入，这些因素集中在一起，让王世襄在学术领域勃然爆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能自省自觉者，万分之一二。

　　万千宠爱，当然包括爱情。袁荃猷女士的出现，又从一种程度上，弥补了母亲离去的哀痛和缺憾。

　　多年之后，王世襄先生在纪念亡妻的诗中写道：“年年叶落时，提筐共捡拾。今年叶又黄，未落已掩泣。”袁荃猷去世后，王世襄把两人旧物检点拍卖，睹物伤神，已无必要。“由我而来，由我而去”，这一场散尽更像未来的相聚。

　　写在后面：

　　一、在“俪松居长物”专场，我得到俪松居旧藏的王懿荣与盛昱等题赠给王世襄叔祖王仁动的作品。王懿荣是烟台福山古现人，本族先贤，权当缘分和纪念。二、这十余年，我多留意王世襄先生及家族物品，陆续得到金章、金城、金西厓等人的作品。三、我同样感动的还有启功先生夫妇。“你尽管在家读书写字，其他的不用管。”章宝琛是这么对启功说的，启功让宝琛端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给宝琛磕了个头，并喊了声“姐姐”。四、我多年前得溥儒先生《书谱》一卷，跋文读来也令人感伤：“此三年前所写《书谱》一卷，开箧见之，悲同隔世。《诗》云：‘靡依匪母。’思昔临池，尚是有母之人。不欲留此，辄寄呈一山左丞，申意而已。溥儒拜上。”

　　但愿人长久，相信爱情，相信美好的事情，是美好最大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