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工作到很晚，终于把王君实的三幅画像完成。本想多睡一会儿，可还是早早醒来，生物钟习惯了。

　　就去书房，打开灯，光线唰地一下洒满屋子，书桌前竟然围坐着三个人，比我还年轻。一个穿着灰色军服，但背影对着我；一个穿着黑色制服，正面对着我；另一个穿着白不白、灰不灰的衬衣，上面好像有陈年血迹，面容模糊。我后退几步，乍着胆子问，你们是什么人？

　　是你一直想见的人，王君实。三个人异口同声。

　　声音似乎很遥远，但足够让我惊呆，莫非你们是从画像上跑下来的吗？

　　正是。这回是一个人说话，是那个灰衣背影，是我先跑下来的，你画的那匹马让我赶走了，你画得不对，当时我去黄庄子，打入黄锡标内部，没有骑马。我的马留在120师了，贺龙师长他们比我更需要马。我是坐着白洋淀沿大清河的小火轮去的。

　　你等等，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出书房，从厨房拿来了水壶，给他们每人倒上了一杯水。

　　背影还是没让我看他的正面，但他端起水一饮而尽，哈，这水还是大清河的味道啊！你在画里画了一个女人，吴六女，跟我骑着一匹马。别人说那是我的二房，你也相信了对不？増耀出生不久，我闯关东去了东北，进了张学良的部队当了兵，后来还进了东北陆军讲武堂。毕业后混了个副团长。日本人一占东北，我脱下军装扔了枪，跑回了白洋淀。还没到家，赶上开明绅士高士一正招兵买马，成立抗日队伍，我就报名了。后来高士一的队伍，被改编成120师独立一旅，我当了一团参谋长。本想随120师去晋西北，去延安，可首长给了我一个新任务，让我留在熟悉的家乡，扩大抗日队伍。还给我派了个助手做掩护，让我们假扮夫妻。她就是吴六女。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她为掩护我牺牲了。

　　背影说了这一大段话，有些哽咽。他突然转过身来，虽然我多年离家，但没有对不起増耀他娘，你不能这样画，就让她安静地消失吧……

　　背影现在已经不是背影了，他把正面形象端给了我。这正面确实是与王増耀很像的。我画像时，是按照王增耀35岁的照片画的，但我还是没有画出他的个性，他的耳垂稍大，而且右耳有颗痣。

　　我把哽咽的王君实扶起来，放到了画像里，然后抹去了画像上吴六女的形象，这幅画变成了一个独自迎风站在小火轮甲板上的年轻战士了。

　　该轮到我说了，一直喝水的黑色制服开口了，没错，这是另一个王君实。别看现在他难受，但那时候我可没表现出来。我打入黄部后，黄锡标也给了我个参谋长职务。这家伙贼着呢，他投靠日本人，一面当伪军，一面联系着我们这边，给自己留着后路。他对我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放任我把一些枪支、弹药和药品偷偷地转给咱们的人。那时候，在白洋淀东淀大苇塘，掩藏着一支抗日队伍。队伍过黄庄子岗楼了，他也让伪军们放抢，但枪口要抬高一寸。“五一”大扫荡时，日伪军全线封锁苇塘的消息就是黄锡标无意间透露给我的。当日军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大苇塘的时候，咱主力部队早转移了。最过瘾的是，有七名日军高级军官要去霸县煎茶铺秘密指挥作战，我送出去了情报，七名军官被咱的队伍伏击，全部送进了大苇塘的冰窟窿里。

　　也正是这次情报，让日军有了警觉，后来他们设计调黄部外出“讨伐”。我也想趁机把部队带到平汉铁路西边的抗日根据地，就没多怀疑。当队伍集结到霸县大广场时，大批的日军和四辆坦克、一架飞机就突然把部队包围了。没办法，黄锡标让我下令缴枪。军队被解除武装，连以下的干部送到日本去做苦工，我和黄锡标，还有连以上的干部被送到了北京炮局胡同日本人的监狱。

　　后来呢？我问。后来的事情一会儿让他说，黑色制服指指破旧衬衣，你先把我这幅画改改，我没穿过这身伪军制服，我一直穿便衣，里面套的是咱们解放区老百姓做的衬衣。

　　我脱去了王君实黑色的伪军制服，将他放进了画像，画像里一个穿着便衣的地下工作者形象就出现了。

　　我没有什么多说的，我在监狱里也常说这句话。破旧衬衣抬起头来，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我没有画他的脸，我只画了一颗头伸进了一个绞刑架。

　　如果不是黄锡标怂，供出了我所干的一切，我不会死。我电刑都上了，黄锡标连压杠子灌凉水这样的基本功都过不了关。我承认了我做的一切，情报是我送的，事都是我干的，与别人无关。

　　我发动了一次越狱，十几个人连同黄锡标都跑了。唯独我留下了。我被日军推上了绞刑架。你不要画我的头伸进绞刑架的那一幕，会惊吓到后人的。

　　我听了王君实的话，将他的身影抹去了，画面上只留下了一副绞刑架。

　　我把三幅修改后的画作，送到了黄庄子红色村史馆。与我同去的还有我的父亲王增耀。从此，我爷爷王君实就活在了村史馆的墙上。　　  （原载《小说月刊》2025年第2期，原刊责编：于双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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