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傍晚,走到村口桥头,大老远就能看见被厨房里的那盏灯染成了橙色的我的家。童年的这一幕,不仅辉煌了我的整个小学时光,也照亮了成年后那些失意的人生片段。
有一回,我记得正是冬天,放学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经过厨房窗边时,我听见锅铲和锅磕碰的声音比平时大,猜想母亲肯定在做一大锅好吃的。果不其然,一进过道,透过客厅门帘下的空隙,我看见对面沙发上垂下来一溜长腿,黑皮鞋锃亮,陪衬着米白色的地板砖。今晚的客厅看起来格外体面灿烂。
谭叔叔见我回来了,招呼我坐他身旁。我打小腼腆的性格,叔叔们清楚,既不冷落一边,也不逗闷为难。叔叔拿出一袋橘子给我吃,大人们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从美国总统竞选,到我国火箭上天,从乡里的水利工程开展情况,到在座各家孩子的学习现状,从相约夏天一起去鹿角湾,到几家合伙买两头山上谁家宰的牛,他们的论调,喧得又大又实在。
小时候在那种辽阔的荒野里,我吃掉了很多美味的食物。瓜子啦,饼干啦,糖果啦,鹰嘴豆,沙琪玛,还有包裹着葡萄干的麦丽素,叔叔们的嘴巴忙着说话,只有我的嘴巴有空照顾它们。我儿时几乎所有的见识,都是从大人们的聚会中听来的。
厨房里母亲揪炮仗子的声音气势滚烫,客厅里大人们喧闹的场面热火朝天。我一边乖巧地看热闹,一边享受着不被注意的快乐,一边剥橘子吃。
吐出来的橘子籽不扔,攒上一把,在沙发帮子上排成队,比大小。我不停地给它们调换位置,严格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肉眼判定的结果已经不能满足我更精微地识别出橘籽大小的欲望了。当着一屋子大人的面,幼小的智慧在沙发的角落里悄悄爆发。
我发明了一种崭新的评比标准。我让橘子籽在手掌心里按大小个排成队,然后把脑袋歪起,把籽籽一个一个塞进耳洞里,再把塞进橘子籽那一侧的脑袋歪到沙发帮子上,把橘子籽倒出来,倾听那声哐啷啷地响。通过籽籽倒出时的难易程度,来判定谁更大些谁更小。厨房里大锅汤饭的香气越来越浓,客厅里大人们的喧哗声越来越高,我耳朵里塞进去的橘子籽越来越多,为它们比大小的热情停不下来。我喜欢听籽籽在耳朵里发出哐啷啷的声音,那是橘子籽从耳道滑梯滑下时拉风的笑声。每当一个橘子籽从耳朵里倒出来,凶猛的成就感便推着我开心地在沙发上弹跳两下,继而迸发出吃更多橘子、为更多籽比大小的更大动力。
突然,毫无疑问地,我的成就感被某一个橘子籽堵在了右耳道里,像被搅住的磁带,再也播放不出哐啷啷的笑声。任凭我怎样抓耳挠腮,把脑袋左歪右歪,把耳朵掏红掏疼,就是不见它出来。
“嫂子,汤饭姓张,越热越香。今天汤饭专门给我剩上一盆子,明天我过来吃。”有个姓席的叔叔一边往桌上端饭,一边给母亲安顿。
大人们开始上桌子吃饭了。卡在我耳道里的橘子籽,将恐惧当成炮弹,一发一发地扔进我脑子里,满脑子恐惧的硝烟,把我就地吓蔫。我如同一个掉进了植物世界里的人,各种不安的念头像野草,疯狂拔节。原先占据耳朵的成就感化成了肥料,养大不安。恐惧瞬间变成了一大片空白,窜出耳朵,用空气将我和人的世界隔开。空中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耳朵,听见我在凝固。
一想到籽籽那么汁水充足、饱满新鲜,绝望就在我心里流溢起来,直到把身体灌满,呼吸无处藏身了,从每一个开窍的地方逃出去。我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盛满了恐惧的头脑。怎么办?它会在我的耳朵里发芽,会有一棵橘子苗从我的耳朵里钻出来,它会招来很多草籽和虫子,我会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满耳朵都是长疯的树苗和野草。会有一棵橘子树顶破我的脑袋,把我的身体当成它的土壤。我会不会死掉?是让橘苗顶爆脑袋炸裂而死,还是让血和肉被橘树吸食榨干而亡?
我用意念把自己捆绑在了一棵长错了地方的橘子树上,它用结出来的恐惧果实塞住了我的耳朵和嘴巴,我完全听不见笼罩之外的任何声音,面对自己犯下的天大错误,我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一桌子“呼噜呼噜”吃饭的叔叔们,如同在看电影屏幕,我看见他们是平面的,和墙壁之间没有距离,好像我面前坐着一桌子被什么模具压在雪白墙上的人形饼干。
只有父亲发现了我的魂不守舍,问我怎么了。支吾半天,我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炸出一句“爸爸,我要死了,有一个橘子籽要在我耳朵里发芽了”。客厅里、厨房里、过道里,但凡发出声音的地方,全都让我炸安静了。
父亲放下碗筷,扳着我的耳朵,翻来覆去地察看,我哭得娇嫩起来。他抱起我,抛下身后一屋子的热闹,赶往乡诊所。
至于那粒橘子籽的下落,已经不再重要。父亲拥我在怀时,我被一股混合着胡楂味、淡淡香烟味、冬夜哈气的味道、心跳时红红的味道,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我贴着父亲胸口,分明能闻见他的焦急和高大。我感到安全极了,暖和得几乎要睡着。父亲怀里的气息被我的身体完整地记住,成了今生今世我们父女血脉割不断的证据。我的一部分气质,非常熟悉我怀念父亲时的味道,闻的日子多了,那个部分一天一天地深沉起来。 (摘自《大家》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