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的人观察孔子,说这个人“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十个字尽可感受,简洁生动。《论语》是思想的极致,也是形象的极致。我们读这部对话录,得到的是道理,更有丰富的情趣和活化的形象。
《论语》是用来理解的,也是用来感受的。
然而长期以来,理解是阅读的重点,而感受是连带出现的。但“形象”总是大于“思想”,离开了感受,我们就会失掉很多,并影响更深入的理解。我们知道,文字中有些难以言喻的部分,通常是无法理解的。比如现代自由诗,它的主体就是用来感受,而非理解的。《论语》其实是富于诗意的文字,所以面对它,除了要打通道理,还要感受意蕴。
孔子自己迷于诗,这有他谈论诗的言论为证。这是一个绝不枯燥的诗意丰沛的人,所以一部对话录有浓烈的诗意。书中除了诗性,还有许多精微绝妙的细节。读《论语》,每每觉得它就是中国小说的源头。我们知道《史记》是充满了细节描述的史书,人物毕肖,场景逼真,但读孔子对话录,会想到司马迁一定受其影响,却远没有达到《论语》那样的精微。
先秦的文字是别有魅力的,这样的记述,它的语言表情和内在气质,已经永远不可复制了。
孔子首先是一个并不陌生的生活中人,其情感趣味及举止与常人多有接近,时隔几千年后仍似曾相识。这源于一部记录文字的色泽与声气,它们全都保留下来了。这些不属于讲理和阐述的部分,却比一些道理更宽广更深长。它让我们知道是怎样一个人、在怎样一种状态和情致中讲出了这些话,这就更可信更鲜活,能够像绿色枝叶一样继续生长,历时久远而不会干枯。
道理和意趣在生长,在不同的光线下变换颜色,这就有了无限的感召力和吸引力。所以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这一万余字太短太干瘪,也不会像空心核桃那样生硬萎缩,而是一条活水潺潺流动,带动周边的风景也鲜亮逼真起来。
这位博学固执又多趣的老人仿佛并没有走开太远,他就在隔壁,随时可以拜访。他置身的那幢建筑有些老旧了,但主人眼不花耳不聋,与之对话没有问题。他咳嗽打盹,眯眼沉思,生气,或莫名地微笑起来。
因为学识的渊博和阅历的深长,老人看上去不免有些令人生畏,不过交谈起来就好得多了。他的威严是不苟言笑造成的,只有长期与之待在一起的弟子们知道,这其实是他掩盖羞涩的一种方法。他内心柔细,敏感,尽量收敛坏脾气。因为他未免急躁和不快,时世坏到不能再坏,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顺心的。让他受到侵犯是很容易的,只是他把一切藏在心里。他有很多话想说,旁边的弟子如果足够聪明,他就会说得多一点,更多的时候欲言又止。
这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年轻时很辛苦,后来成为大夫,自然珍惜得到的一切。他畏惧的东西很多,对于宫廷既小心又警醒。他内心里已经确立了清晰的目标,上下求索,意志是坚定的,主意是牢靠的,勇气也是过人的。他总是全力克服某种社会交往的障碍。
他不像其他贵族人物那样放肆和舒展,动作幅度不大,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人们认为他是礼仪专家,他的举止更是说明了这一点。他从礼仪的严格规范开始,去理解万事万物,发现其中蕴含的相同原理,这就是秩序的意义。礼仪的核心是义理,而不是一具空壳。失序是混乱,是破坏,也是侵犯和掠夺的开端。维持秩序等于守护道德、捍卫公义,而这样做要有很大的勇气。
人们会觉得他是一个守旧刻板、极为谨慎的人,却想不到一旦握有重权,他会那样果决勇毅:不怕冒犯,敢堕三都。人们想不到与强大的齐国会盟时,他作为主持者,能够从容镇定地应对这样的大阵仗:智勇干练处理国事,维护鲁国的尊严和利益。这是一个书生的内刚和气魄,是心灵的发力。
他侍君如仪,一丝不苟,上朝的时候,君主还未到来,就同大夫们说话:与下大夫交谈温和快乐,与上大夫交谈正直而恭敬。君主到来后,他有些不安,走路很安详。拜见君主时,他先在外面磕头,登堂时再次磕头。进了朝门,他好像害怕,没有容身的地方,不站在门的中间,也不踩门槛。经过国君座位时,他的面色立刻变得矜庄,脚步快起来,说话好像中气不足。他提起下摆往前走,憋住气好像不敢呼吸。出来时,刚迈下一级台阶,面色马上放松了,怡然自得。走完了台阶,更快地向前走几步,好像鸟儿舒展翅膀。回到自己座位,又是一副内心不安的样子。
如上都是弟子所记。
孔子出使国外,弟子这样描述:他举行典礼时,手拿玉制礼器恭敬谨慎,好像举不起来;向上举时像作揖,向下举又像要交给别人;面色庄重矜持得像在作战,小步紧凑一直向前;献上礼物,则满脸和气。
他代表君王接待外国贵宾,面色矜持庄重,脚步很快,向两旁的人作揖、左右拱手,衣裳一俯一仰却很整齐。他向前快走时,好像鸟儿展开了翅膀。贵宾辞别后,他一定要向君主回报说:“客人已经不回头了。”当他以私人身份和外国君臣会见时,则显得轻松愉快。
他在宗庙和朝廷上,有话便明白流畅地说出来,但说得很少。回到老家,在老乡面前,表现得非常恭顺,好像不会说话的样子。在家闲居穿得整齐,整个人显得和乐而舒展。
今天的人会对孔子的口音好奇,想象他平时是怎样说话的。弟子记道:他平时说本地方言,一到了公众场合,比如举行典礼和朗读诗书时,就要改用普通话了,那时称为“雅言”。
(摘自《天涯》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