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穗子泛红时,赵大河蹲在地垄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叶片上的虫洞,远处山梁上的碉堡,如一根毒刺,卡在青龙镇的咽喉上,也扎在赵大河的心上。望着青灰色的炮楼,想起游击队的艰难、媳妇的惨死,国仇家恨一起涌上赵大河的心头,让他把牙根咬得生疼。
从山脊上吹下来的风掠过青纱帐,高粱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些高粱是赵大河用碾碎的硝土拌着草木灰种出来的,秆子比往年粗壮许多,一望无边,像一道天然的屏障。
“爹,张爷爷说配火药的硝土不够了。”儿子铁蛋猫着腰钻进来,腰后别着赵大河特意为他打制的镰刀,刀柄上缠着的红色布条,还是娘生前系上的。娘总说,红色辟邪,可她自己却没能避过小鬼子的刺刀。
十二岁的铁蛋脊梁挺得笔直,像棵没抽穗的高粱。赵大河收回望向碉堡喷火的眼神,喉咙里泛着硝烟似的苦涩。自打日本人占了青龙镇,日子就没消停过。
暮色四合时,赵家洼的男人们踩着露水,陆续摸进高粱地,瘸着腿的老张头最后一个闪身进来。这个前清的火药匠,一条腿在试制火药时被炸残了。他缓慢地蹲下身子,抓了把硝土在鼻尖嗅了嗅说:“硫磺断了,得用糖霜顶替。”他取下身上背着的布褡裢,将碾碎的蓖麻籽混入面前的草木灰里,布满老茧的大手如揉面般搅动着:“小鬼子的军马吃了这玩意,肠子都得化成水。”
赵大河压低声音,“鬼子藏粮食的地方都摸清楚了。小鬼子这两天疯狂出动抢新粮,队伍上捎来口信儿,让咱提前行动。”
赵大河见人都到齐了,用镰刀在垄沟间的地上划拉着位置,“现已查明,炮楼东侧囤着二十担麦子,有六个鬼子看守……”说完,解开粗布包袱,几十个土陶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里面装的是老张头新配制的炸药。老张头亲自示范,用猪尿脬封口,蜡油浸透的麻绳蛇形缠绕。“布谷鸟叫三声就点火香,”他指着罐内半寸长的线香,“香燃到红标线,正好炸他个人仰马翻。”
铁蛋蹲在旁边,鼻尖上沾着泥土,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月亮,不错眼珠地看着众人。他认真瞅着,学着,学会了,就可以给娘报仇了。
赵大河把土陶罐小心翼翼地分发下去。
忽然,一声枪响惊飞了枝头的乌鸦,随之传来清晰的马蹄声。“太君,就是前面这片高粱地……”赵大河听出是村西头二狗子的语声。他示意众人从侧面撤退,自己抄起铁锹冲了出去,正撞见山口小队长举着火把,刺刀挑起的膏药旗在月光下泛着惨白。一小队日本兵端着枪,刺刀尖上还凝着露珠。“你的,八嘎呀路!”山口挥动军刀,火把照亮了他狰狞的面容。
二狗子当了汉奸。愤怒的赵大河看见二狗子媳妇抱着未满月的孩子混在队伍中间。二狗子一家被胁迫了,赵大河心下一紧,没等他想出对策,铁蛋突然从青纱帐深处窜出来,像只灵活的野兔,抱着装满火药、引线刺刺冒着火花的陶罐,扑向日本兵的队伍。赵大河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声,爆裂的火光里,浓烟裹着火星直冲云霄。铁蛋单薄的身影被气浪掀飞,重重摔在高粱秆子上。赵大河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出野兽般的嘶吼,举起铁锹劈向最近的日本兵。
去年腊月,铁蛋娘就是在这片地头被日本兵杀害的。
赵大河背着昏迷的铁蛋往西山坳跑,他能感觉到儿子温热的血渗进他的粗布衫,在前襟上开出暗红的花。在他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那是他们埋下的土地雷,正在火海中苏醒。
山洞里,游击队王军医拿着镊子给铁蛋取子弹。铁蛋咬着木棍,冷汗浸透了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这娃命硬,”王军医擦着沾血的手,“子弹擦着心窝子过去,再偏半寸……”赵大河眼含热泪,盯着洞外摇曳的高粱影子,想起铁蛋娘临终前的话:“让娃活成个人样。”
游击队端了鬼子的炮楼,在乡亲们的配合下,二十担麦子全部转移到了山里。
秋风吹得紧时,大雁嘎嘎叫着南迁,赵大河带着乡亲们把烧焦的高粱秆一根根重新插回地里。铁蛋趴在草席上,看着父亲把掺着火药的黑土撒进犁沟。“来年开春,”赵大河抓把焦土在掌心揉搓,“这些秆子烧成灰,就是最好的肥料。”
青纱帐又起时,赵家洼的高粱地成了活屏障,日本人的巡逻队宁愿绕道五里,也不敢踏入这片青纱帐。因为凡是啃食过高粱叶子的日本军马,不到晌午就会口吐白沫。
1945年8月末,赵大河正在高粱地里忙着,远处忽然传来震天的锣鼓声。铁蛋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挂着两道晶亮的泪痕:“爹!鬼子投降了!”老张头举着酒葫芦从山梁上冲下来,破锣嗓子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赵大河把脸埋进沙沙作响的高粱叶片间,混着汗水的泪水洇湿了脚下的黑土。“铁蛋娘,鬼子终于被赶跑了,你安息吧。”
2025年清明,耄耋老人赵铁蛋坐在轮椅上,他颤巍巍的手指抚过纪念馆的玻璃展柜。八十年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土陶罐里,还残留着黑火药的痕迹。
窗外,春光明媚,新建的高铁站工地上,起重机正吊起染着朝霞的钢梁。老人眯起昏花的眼睛,恍惚中仿佛看见1943年的青纱帐在晨风里起伏,那沙沙的高粱叶子声漫过时空,和着打桩机的轰鸣,交织成一曲奇妙的和弦。
(原载《小说月刊》2025年第6期,原刊责编:于双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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