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八路军唱歌

作家文摘 2025年09月05日 ·铁流·

  (选自《黄河》2025年第4期)

  院子里的张二犟这关口就发出了一两声咳嗽,警告性的,还带着严厉。秋月嘟嘟嘴,说爹你再怎么咳嗽也是这个理。张大娘白了秋月一眼,快别和你爹杠了,又转身和张锐轻声道,这丫头,整天价要参加啥妇救会,这女人就是养孩子围着锅台转的,哪能抛头露面?张锐说,大娘,可不是这样,咱八路军里面就有很多女人呢,还有很多村庄的女人都起来支援八路军了。秋月说就得这样,不能再当小绵羊了。院子里又是一阵强烈的咳嗽。秋月娘也急吼吼地说,小祖宗,小点声,要让人家听去了可不得了。

  清晨的火红峪,透着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吠鸡鸣。村子里显眼的院墙上,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很多标语,有红纸的绿纸的。内容也各种各样:妇女姐妹起来支援抗战;大姐大嫂妹妹们要参加妇救会;反对压迫妇女;打倒日本鬼子不当亡国奴……这是姊妹剧团的人提着汽灯连夜贴的。早起的张二犟,背着粪篓子正拾粪,见大清早一帮女人在打谷场上跑步,还一二一地喊着口号,气得胡子都抖起来了。正好张小丫从前头走过,二犟就喊,老于家的,一帮子女人不围着锅台转在外面瞎跑啥?吃饱了撑的?你去和她们说说,该回家奶孩子的奶孩子,该纺线的纺线去。小丫说这是昨晚上来的女八路军,人家在出操呢。你咋就这么看不起妇女?张二犟不知道出操是啥,又问。小丫说就是跑步、立正什么的。张二犟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山坡上走了。

  早操过后,突然一阵锣响,就见大徐从学堂走了出来,手持一锣,嘡嘡地敲着。一旁的小王舞着红缨枪。张股长和张仪在一侧。大家一路向村中央走来。张锐和刘磊带几人,早就站在了贴标语的墙下。还有些人,两人一行,三人一组也分散开来,到各家各户帮着挑水推磨了。张股长和大徐小王他们刚在村中央站定,就有几个拾粪砍柴的人围上来。锣声响得正烈,还有一些大人孩子陆续赶来,有的还喊,快,耍猴子的来了,耍猴子的来了!来到眼前,见没有猴子,就有些失望,连声问猴子呢?猴子呢?张小丫道,什么猴子不猴子的?她们是八路军,来咱们村演戏来了。张股长见围上来不少人,就给了大徐一个眼神,锣声骤然而止。另一边张仪的口琴徐徐响了,娓娓动听,大家正入迷,琴音一转,又高亢起来,摧枯拉朽一般,张股长双手一展,又唱起了《红缨枪》:……小东洋,它是个横行霸道的恶魔王,它的野心比天还大,想要把中国灭亡,老乡,老乡啊!你愿意做牛马,你愿意做羔羊?拿起红缨枪,去打那小东洋。山沟里,山顶上,游击战争干一场,打东洋保家乡,不让鬼子猖狂,打东洋保家乡,不让那鬼子再猖狂!张股长唱着唱着,手掌握成了拳头,清澈的双眼燃起了两团怒火。突然一个老汉问,那小东洋就是日本鬼子吧?这老汉叫刘大山,腰弯得像把弓,说话尖声尖气的。张股长说,对,大爷,就是那帮日本鬼子,他们跑到咱们家门口杀中国人来了。张股长又看看他,原是昨晚在学堂给她们烧火取暖的老人,那个被日军杀了的寡妇是他侄媳妇。他拍着胸脯道,这小曲唱得好,唱得对,咱们不能给这帮龟孙当牛做马!打日本鬼子,算我老汉一个。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喊,打他们狗日的!人群里闪出一老汉来,虽皓发白须,可腰身却像一棵苍劲挺拔的老松。众人一看,是刘大福,刘大山的哥哥。光绪二十六年,刘大福就和洋鬼子打过仗,几个回合就砍翻了两个洋鬼子。日军到火红峪的那天,恰巧刘大福在山上砍柴,要不以他的血性,也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来。平日里刘大福就好打不平,村里人也都高看他一眼。刘大福高声说道,老少爷儿们,要是你们裤裆里还有那个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就拿出个顶天立地的样子来!几个年轻人也跟着吼,跟小日本鬼子干了!大徐趁势喊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张股长她们也一起喊。周围的人跟着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声音有大有小,小的又被大的带动了,喊声越来越齐,也越来越大,在山谷里荡来荡去。大牛看到女兵齐耳的短发飘动着,就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叫起来:哈撒毛,哈撒毛!风一吹,就哈撒。叫着叫着,他们又让张股长再唱一个。张股长应着,又要求大家跟她唱,教一句跟一句,大家都说好。张股长唱红缨枪,大家也跟着,唱得稀稀拉拉的。张仪表扬说唱得好,唱得好。张股长又唱,枪缨红似火,枪头放银光……大家又跟着,快的等着慢的,慢的赶着快的。我带着你,你带着他,互相鼓励着,不好意思张口的也开口了,也都有了自信,声齐了,音也大了。

  自这群人往西过了几条街,一棵老槐树兀自立在那里,树下是一口大碾盘。以此为点,贯穿东南西北,无论自什么方向来的人,都得经过这里。大碾盘是北方广大农村最为常见的,用来碾谷碾粮。碾也就是石轱辘,也叫石磙,重有几百斤,碾盘平面直径大都1.5米有余,或是更长一点,厚度几十厘米不等,重量过吨。磙子两端各有一孔,碾盘中间也有一孔,用来连接碾架和固定碾柱的。碾架是木料的,对角的尾端有两个圆孔,插上木棍就能推碾了。碾通常是两人推,或是一人一驴骡。这会儿小崩豆正在推碾,碾有点烂斑点的地瓜干子。开始还是整片整片的,几圈转下来,大都碎了。推着推着,一缕朝阳铺在了碾盘上。

  小崩豆是个女孩,干干瘦瘦的,生下来就小,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就像热锅炒豆,三三两两的蹦着,彼此起伏。爹娘平日里都丫丫地叫着,可村里人见她走路的样子,都喊她小崩豆,慢慢的爹娘也叫她小崩豆了。小崩豆长到了十三四岁,也半大不小了,个头还是不高。走路倒是不蹦蹦跳跳的了,可带着一股风,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小崩豆给地主李有财家当丫鬟,李老婆子气不顺了就喜欢拧人,她不拧自家人,专冲着小崩豆来,把小崩豆身上拧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刘磊昨天晚上就是在小崩豆家吃的饭,刚进院子就听到她叫,一声比一声惨。 (选载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