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鸿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9月出版
从雅雅上幼儿园开始,放学之后,妈妈就接她去公司呆着,下班一起回家。妈妈公司有一个公共区域,员工都把孩子放在那里。绝大部分小孩都在那里追着打闹,玩游戏,吃东西,只有雅雅在乖乖地学习。每次有家长过来,就会说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人家,你怎么还打游戏。受到这种表扬的时候,雅雅非常开心,就愈发摆正姿势,认真学习起来。这样,每个家长过来,都可以看到她,并且会说出肯定她的话。雅雅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
雅雅是在这样的关注中长大的。她的成绩一直很好,走到哪里,都有家长发出感叹。因此,雅雅一路上学升学,都是自我要求,她不允许自己考试差,不允许自己在人群中不被关注。
初中毕业后,雅雅考上滨海市最好的中学。这里汇集着全市各地过来的尖子生。雅雅的物理和化学一直不是很好,高一第一学期,雅雅的班级排名一度下滑到中游。雅雅压力很大,逐渐有些焦虑,对外界的刺激表现得有点过度反应和过度敏感。她经常觉得别人在背后说她,别人一个眼神就会引起她的恐慌。每当这时刻,雅雅就想逃回家,不再出来,但也只是想想,她仍然按时去学校,按时完成作业,参加日常各种考试。
高一下学期,她所在的中学开始分科,雅雅选择了文科。甩掉了物理和化学,她的成绩一下子好起来,月考考了班级第一名,并且成绩远超第二名很多。雅雅再度引起了大家关注,但这一次,她的内心没有感到愉悦,相反,她非常紧张,紧张到害怕去学校,害怕看到同学,害怕下次考试的到来。
最严重的时刻,在做课堂练习卷子时,雅雅听到同桌翻面写字的声音,就焦虑得要死,浑身出汗,手心湿滑得握不住笔。因为过于紧张,她无法落笔写字,她努力盯着手中的卷子,上面的字她全部认识,却一点也读不懂。
那次考第一之后,雅雅就再也没参加过考试了。一想到要考试,她的手就抖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不敢面对自己,害怕万一不是第一怎么办。她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不愿见任何人。
那是2022年3月,雅雅十六岁。
我是2022年4月开始到精神科看病的。那时我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会大哭,尖叫,还有伤害自己的行为。最难过的时候,我找我妈倾诉,她的反应非常情绪化和灾难化,我大哭,她比我哭得还厉害。我沮丧,她比我更沮丧,她脸上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情让我更加绝望。
我爸的角色一直缺失。我从小他就不会对我多关注,或者是他关注了,他也不表现出来,不会主动找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情绪是怎样的。他看到我们娘俩这种情形,就非常暴躁,他认为哭是一种耻辱。面对这种情形,有时他甩门而出,远远离开我们,有时又会指责妈妈,说她对我的教育完全失败,导致我现在这个样子。他完全不能接受我要到精神科看病,他不能承受“我女儿是一个精神病人”这样的设想。在我去医院看病的一年多中,他从来没有陪我进去过医院。
医生做了量表,测出来我是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给我开了抗抑郁药和有助于睡眠的药。2022年5月,我开始吃药。不知道是我对药物过于敏感,还是那个医生下药超级重,我吃完他的药,一天都在昏睡,几乎要到十四五个小时,但对我的情绪调节方面没起什么作用。
2022年8月的一天,我吃药快三个月了,情况却越来越糟糕。我有两三天没有吃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妈很担心,就叫了自己的朋友来看我,我非常抵触。我不想被关注,我妈那个朋友来看我,我感觉她就像观看猴子一样,我很愤怒。
那时,妈妈在哭,她朋友在劝我,我躺在床上,脑子模模糊糊,感觉很烦,觉得活着太让人绝望,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冲到厨房里,拿着一把刀乱舞。妈妈和她的朋友吓得尖叫。我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自己,可能也有一点伤吧,但并没有真正砍到自己,在内心深处,我应该还是不想死的。
我妈妈的朋友偷偷叫了救护车,就像电影里那样,好几个壮汉,破门而入,把我给制服在地上,用绑带绑上,押我到救护车上。我就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我自己被那样对待。我被送到了滨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
妈妈给我付了两个床位的钱,这样我就一个人一个房间,我可以自己呆着。我当时的感觉非常不好。我感觉我在上演《肖申克的救赎》,我以这个为目标来表演。我会假装自己情绪比前几天好多了,以印证他们的治疗有效。每次院长来,我都冲到最前面,说我感觉好多了。这完全是我设计的。
在医院的二十几天,我学会了表演。最后我的离开,也是因为我表演成功。
我也说不清楚那次我该不该住院,如果那天没有妈妈的朋友在场,也许我不会突然癫狂,如果妈妈没有那么歇斯底里,也许我不会那么生无可恋,当然,如果我情绪没有问题,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这些假设毫无意义。那次住院可能暂时让我的情绪稳定下来,但对心理的治愈没有多大作用。我还是被困在情绪之中,无法得到真正改变。
后来,我和妈妈探讨这件事情,我妈妈的理由是,她也已经到了一个癫狂的状态,我要再不去住院,她要崩溃了。我说难道不是你应该住院吗?这件事我们始终有分歧。爸爸的表现是爆发式的,有一次甚至跪在地上向我磕头,叫喊着,你快点好,我们都受不了了……
我感觉他们对我非常冷漠,我也会在心里夸大他们的冷漠,把自己放置到很可怜的位置。我不知道别的父母在孩子生病时是如何处理,我自己时常绝望于他们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