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流 转

作家文摘 2025年10月10日 ·王清平·

  

  ·王清平·

  (《流转》,作家出版社2025年8月出版)

  牛艳丽傍着他的胳膊,磨着要跟他车回家。马大成不肯。她又嘤嘤哭了起来。马大成哄她说,该带回见爸妈的时候我会带上你的。牛艳丽好哄。破涕为笑抱吻了马大成。但接下来,牛艳丽的一个问题引起了马大成的警觉,我姐让我问你,你借她的钱她要买房,问你什么时候能还她。

  马大成一惊,本来说好只有他和牛艳红知道的事情,如今怎么牛艳丽也知道了呢?说不准孟石头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债务关系。马大成觉察到了什么,想了一会儿慢慢回答,钱全压在工程上,现在现金流不能抽血,抽血就会断气,告诉你姐,让她再想想别的办法。

  牛艳丽答应了他,但是,她又忧心忡忡地说,我听姐姐的口气,好像孟石头也知道她借钱给你了,她怕孟石头到时跟你撕破脸胡搅蛮缠。

  知道了,马大成果然意识到了问题,但没有责怪牛艳红的意思,他与牛艳红暗恋多年,阴差阳错未能走到一起,虽然遗憾,但彼此都珍藏着那份美好的情感。假如因为借钱反目成仇,那彼此都会伤到骨髓里。他自信只要假以时日,他完全有办法为保持那份纯洁美好的情感而不撕破脸皮。而眼下他急需做好思想准备的是,明天如何向爸妈公开他与牛艳丽的关系。噢,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怎么还找了个牛得草的闺女。难道世上没有更好的姑娘可爱了吗?

  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爸吗?马大成突然问牛艳丽。

  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不喜欢你爸?难道你知道?我爸从来没在我面前说他的冤家仇人。牛艳丽大吃一惊。

  我知道得也不多。上辈人为土地争权夺利的事情,早已过去了,再计较那些也没什么意思,更阻挡不住咱俩在一起的脚步。马大成宽慰着恋人。

  难怪你不想带我回家见你爸爸,你爸爸会反对我们结婚吗?牛艳丽愁眉苦脸了。

  不会,我的幸福掌握在我的手里,任何人都别想干涉!马大成拍了拍牛艳丽的脸蛋,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第二天早上,马大成开车回了一趟老家。这一趟回老家,出现在他面前的另一番景象对他触动很大,简直触目惊心。

  车子刚驶下新扬高速汴水南出口,拐过汴水县城西南角,驶入清平湖大堤的通湖大道。通湖大道是一条柏油路,两边还有步道。随着车子离家越来越近,马大成越来越傻眼了,心让人攥着似的一下一下地揪紧了。正值夏天,蓝天白云之下,不远处的清平湖溧河洼满眼碧绿,点点白鹭上下翻飞,湖滩草甸上,点缀着一群一群悠闲吃草的牛羊。但是,本来茫茫苍苍长龙般的清平湖大堤却像一条光光溜溜的长蛇,失去了原先茂密树林的一路掩映。大堤两面的护坡上到处留下长蛇鳞片般的树根。一片片树根仿佛一只只流干了眼泪的枯眼,眼泪濡湿了树根周围的泥土,有的树根还长出了一圈青青的嫩芽,仿佛一个个绿色的花冠。

  这是怎么了?马大成在心底问。

  车子驶下清平湖大堤,进入湖滩平原上的乡村水泥公路,转过牛铃山脚下,水泥公路两旁的行道树也被砍得一干二净,留下的树根像两排纽扣,又像两行长长的省略号。抬眼看去,原本绿树掩映下的马蹄庄也已经变成一片光秃秃的石楼石房。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村庄风雨飘摇,行将毁灭了。马大成又是一阵心痛。

  车到自家石楼前停下,看到家院大门两边墙上用石灰写的大大“拆”字,与牛铃山群里有人发的图片差不多,马大成怔怔地端详了一会儿。

  马万里夫妇正在二楼的阳台上晒着太阳。太阳正热,年轻人早躲着太阳了。但两个老人却愿意在阳光下曝晒,仿佛心里上了霉,永远晒不干。据说是一种养生方法。爸妈唯求长生,哪还求别的?往常马大成都会先叫一声爸,但这一次他没听爸爸的话赶了回来,担心爸爸生气,因此只叫了一声妈,就走进家院。但马万里似乎并没生儿子的气,看到儿子下车,平静的脸上泛起笑容,心情急切却行动迟缓地从二楼上扶梯走下来,问,不年不节怎么回来了?

  马大成回答,回来有点事,顺便看看你们和姑妈。马万里脸子咣当撂下来,还是大强搬你回来的吧?

  马大成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不愿忤逆爸爸,但事关家庭前途命运,他不能无动于衷,更不能装聋作哑。必要时,他会出手的。

  马万里站在院子里没有进楼,佝偻着腰杆,尽力昂起白发苍苍的头颅,慢慢挪动着脚步,让他的目光像一架摄像机的镜头慢慢从挂在锅屋门旁墙上的一把生锈镰刀上开始,移到门楼下的饭桌上,再移到堆放在西屋的一堆粮食和停在那里的手扶拖拉机上,最后落在了石楼一楼正厅正中的家堂上,那里墙上悬挂着开国领袖的画像,家堂长条桌上摆放着祖宗的亡灵牌位、香炉、祭品。与姑妈马万芳家的家堂摆放菩萨随时膜拜不同,父亲马万里心里只崇拜自己的祖宗。

  马大成站在马万里身旁,目光几乎和马万里同步打量过家业。能有如此一片房产家业,是父子两代用了四十多年创下的。祖宗只留下一片老宅,听祖上留下的话说,老宅开始在牛铃山的山脚下,只有一个芦苇搭起来的窝棚,后来换成了泥墙茅草屋,一场山洪冲倒了茅草屋,换成了石头砌墙的茅草屋,再后来换成了石头砌墙的红瓦房,十年前,马大成高考落榜那年,村上还是一片石头砌墙的红瓦房时,马万里扒了后屋,起了两层石楼,又陆续拉起了院墙,盖起了锅屋和仓房。院子里的地面打上了水泥地地坪。老宅还是那个老宅,但老宅上的房屋却一直在变。种地种地,但种地的方式也在不断变化,耕耙耘耥,一样不能少。还在马大成念小学时购买的手扶拖拉机,开始都是父亲在开,后来父亲开不动了,种收两季等着马大成回家来开。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但人却变了,社会变了。父母老了,马大成挑起了大梁。人啊,一辈撵一辈,一代又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但再变,有的东西不能变。人能变,社会能变,地能变吗?岁月能变吗?做人的良心能变吗?马万里突然快步走进一楼正厅,站在领袖画像和亡灵牌位下面,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马大成跟在爸爸身后,第一次看见爸爸这一举动,诧异的同时更有点惊慌失措。              (选载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