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火锅中的青春

作家文摘 2023年01月13日 ·曾颖·

  1987年,我职高毕业,正逢什邡要建一个电厂,于是报名去考,居然就中了。因为大家都是新员工,对发电技术一窍不通,于是,厂里组织到重庆进行一年的学习与实习。

  虽然,那时的重庆没有穿城而过的轻轨,没有铺天盖地的高楼大厦,但万里长江上不多的几座大桥,菜园坝的载人缆车以及枇杷山下重重叠叠的万家灯火,都与我们生活了多年的小城有着巨大的差异。

  我们所在的电技校正门外是黄桷坪农贸市场,这里除了卖菜和杂货以外,还星散着几家小饭馆和火锅店。小饭馆大多以卖小面和豆花饭为主,也有炒菜和烧菜。火锅店的规模也很小,是一个小店面放着三五张桌子,有的开在居民小区住户家里,通常是外间摆两三张桌子,里间住着主人,坐上几个顾客之后,就开始背贴背了。

  我一直很奇怪,这些规模如此小的火锅店,是怎么盈利的?直到某一天,我和一位同学被香味所吸引,走进其中一家,才知道了答案——这些火锅的盈利诀窍,就在于“镶”。

  这个镶,作动词用,即拼凑和组合的意思。镶火锅,就是拼凑组合的火锅,任何不认识的陌生人走进店来,老板一看哪里还有空位,把你往那里一安,送上筷子和菜,你马上就融入到热气腾腾的火锅氛围中。

  通常是一个铁锅或铜锅,里面放上一个铁架隔断,这种隔断,有四格的,有九格的,只隔菜不隔汤,不同的客人上桌子,认准自己那一两格,烫得呼儿嗨哟。

  这种吃法,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种挑战。卫生之类先不必说,光是桌上的氛围,就难免拘谨和尴尬。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因为凭重庆人的性格,很难出现一场火锅下来,大家还是陌生人的场面。

  大多数时候,老客人见新客来了,点个头,指指锅里已烫好的菜喊:“整!”来者通常会把手中的酒瓶往前一放,应答一声:“整就整!”三两杯下肚,你是哪个厂的我是搞啥的,基本就聊清楚了。锅中的菜杯中的酒,更不分彼此了。这种场景,有点像成都茶馆,陌生茶客坐一桌,茶钱各给各,龙门阵打伙摆,一起热火朝天聊了半辈子,最终连对方学名都不知道。

  火锅起源于船工,船上干活太忙而且得新鲜菜不方便,起一锅料在那里,有啥煮啥。各种食料品质参差,使得火锅具有包容性大且口味重的特性。这也造就了重庆人既宽容又燥辣的性格,也使镶火锅仅在重庆人的地盘上才摆得开。

  我第一次镶火锅,碰到的不是一个耿直的蛮娃,而是与我们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子。女孩子很自然地坐下,我和小伙伴很不自然地收拢了腿。与腿一起收拢的,还有我们轻松自在的表情。女孩子们相视一笑。而我们这种从小地方出来没见过世面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笑。

  大家就开始别别扭扭地烫起火锅来。准确说,是我们别扭,每一次捻起一块菜,都特别小心翼翼。但世事往往就是你越小心,越容易出错。当我捻起一根鹅肠,小心地从姑娘们的格子上空掠过时,不想那鹅肠竟如湿滑的蛇,扭转着身子奔逃而下,直入女孩的火锅格中。

  一份鹅肠就三五根,这可是我们所点的不多的两样荤菜。想捻回来,觉得不好意思;不捻回来,又有些依依不舍。我对面坐的短发红衣女孩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情。她笑着捻起自己盘中的一根鹅肠,放到我的汤格里,说:“谢谢你敬我的鹅肠,来而不往非礼也,别让我非礼你哦!”

  在一来一回之间,笼罩在我们桌上的局促,像脆玻璃一般碎了一地。

  女孩名叫文婷,是电技校的正式学生,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与她同行的长发女孩,也像我们一样,是来参加短训的内江妹子,她们也是在火锅店里偶尔镶上的朋友,因为共同爱好吃火锅而走到了一起。之后,这个小团体就变成了四个人,而其中又以我和文婷都喜欢席慕蓉和三毛,而相聚时间更多。我们往往是一面AA制吃火锅,一面聊无怨的青春和撒哈拉的沙,感觉既温暖,也亲切。

  那之后,我的梦渐渐多了起来。火锅瘾也越来越大,隔三岔五,就想往火锅店跑,希望偶尔能“遇上”文婷,和她借着火锅,聊各种有趣或无聊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喝着一瓶青鸟汽水和她一面烫火锅一面聊天,已是我对天堂这两个字最直观的认知。

  每次几元钱的消费,于我而言还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因为当时我每月的收入仅37.5元,家里偶尔接济一点,但基本是杯水车薪。为了吃火锅,我卖过饭票粮票,甚至借过钱。如今翻起当年的日记,常在本子边角上跳出三元五元油腻腻的小字,都与此有关。

  在实在想不出办法借钱的日子里,我就谎称自己牙疼或上火。我们就会相约到邻近的四川美院操场走走,或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当年许多的经典电影如《红高粱》《敦煌》《霹雳舞》等,都是我们一起看的。有时是她买票请我,有时是我用过期的票请她。

  直到离开重庆,我们都没有说出过一句超出友谊范畴的话,做出过一件超出友谊范畴的事情。

  如今,我内心仍存着一段段美好的画面。之后多年,我无数次吃过规格、档次和环境都比当年高无数量级的火锅,但都没有那个味儿,我知道:这与火锅无关。    (摘自《川味人间》,文化发展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