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一天没有说话，又好像说了一天的话。她和架子上的书说话，和窗外的凌霄花说话，和墙头上踱着步子的几只鸽子说话。

　　整个白天，除了吃饭，她的嘴似乎都在闲着。但她的脑袋里却风云变幻，一刻都没有消停。一个朋友告诉她，这叫丰富的安静。形容得真好啊。她感叹文字的神奇。

　　行走在书架中间，她用手指划着书脊，如弹着一把多弦的琴。窗外，晨风清凉，大叶杨小巴掌一样的叶片啪啪地拍着，拍落一地细碎的阳光……这时光与读书多配啊。她抽出一本书。

　　她瞅一眼楼下，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只经常伸长腰肢躺在台阶上晒太阳的猫呢？她把身子往窗外探了探，原来它蹲在墙根，正呜啊呜啊地自言自语些什么。

　　她坐回桌边，把头埋进了书里。一个黑点干扰了她，定睛，一只蜘蛛舞动着八只脚顺着丝线垂下来。她瞅着它，想看它下一步的行动。可是，它就在她眼前荡来荡去，既不继续下滑也不着急上去。她不由得笑了，用拇指和食指拈住丝线，走到墙角，把它轻轻放到书架与墙的缝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她心里突然暖融融的，感觉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当她返回的时候，看见雪白的瓷砖上有几粒灰尘。人肯定是泥巴捏的，要不然怎么会不停地从身上掉渣呢。她拿起笤帚，掂起灰斗的一刹那，心头一颤：一只小壁虎突然暴露在亮光下，不知所措。这只壁虎真小，年龄上的小，淡黄色，跟小鸡小鸭小鹅一样，小时候都是嫩嫩的黄。她一时也不知所措。把灰斗放回去？不行不行，就是不会压扁它，也会……她蹲下身，弹动着手指，把它往书架下面的黑暗处赶。大白天你们不好好睡觉，都赶着趟儿地出来干吗？她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坐到书桌前，做了个深呼吸，重新下潜到书的深处，很快就鱼一样游弋到了另一个世界。

　　哎……一声叹息。一声幽远又沉重的叹息。她吓一跳，思绪从书本里浮上来。细听，一本本书呼吸平稳，它们都沉入到深深的睡眠之中。房子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哎……又一声叹息，似乎更沉重了。她屏住呼吸，张大耳廓，判断着声音的来源。墙角。

　　是因为寂寞吗？她问。没有回答。

　　突然，墙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地面颤动。喂，你要干什么？她把头伸出窗外，看见房子左一扭右一扭正在使劲往外拔自己的根。

　　你不喜欢这里了吗？

　　那时，这条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文殊路。西边是剧院，东边是电影院，再远处是文化宫。一到节假日，房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外面也热闹，卖瓜子的，卖汽水的，摆小人书摊子的……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仰望着一架一架的书，眼睛睁得老大，立志要做这里的女王。

　　大学毕业后，她费了很多周折终于如愿以偿。可是，借书、还书、登记、归类、整理……天天都很忙。黄昏，她才能泡上一杯茶，安心地坐下来。书摊开的那一刻，她的心是那么轻盈。一架一架的书也发出淙淙流水般的声音。那声音，清澈而明亮。房子呢，注视着她，眯眯笑着，慈祥得就像一个树荫下摇着蒲扇的老神仙。

　　一位老人的形象闪现在她眼前。那位满头银发的瘦削老人，每次来都会借走几本书，过段时间来时却说书丢了。还没等她开口，他已经掏出一卷钱来……后来，她突然发现老人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她心里揣测老人是不是病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有个年轻人让她去他家一趟。她看见一橱又一橱的书，眼睛一亮，好多书都盖着图书馆的印章。年轻人说，按照老人的嘱咐，把这些书还给图书馆。

　　当电脑占据大半个办公桌时，她感觉受到了威胁。她费了很多个日夜，才把这个王国搬运到电脑里。她不用再制作雪白的卡片了，不用再一笔一画地写借阅记录了……她的手空落落的，心空落落的，房子也空落落的。

　　现在，房子的东西两边，楼群拔地而起。这一带成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房子夹在中间，压迫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显得更加矮小而苍老。

　　清晨，她照例巡视一遍，一本本书挣扎着想要醒来，但它们的根被囚禁在电脑里，神经虽然清醒着，思想却流动不得。它们被封印了。

　　房子，摇摇晃晃，吱吱嘎嘎。

　　嗨，你要到哪里去？

　　房子拖着它的根须飞起来了。

　　窗外，是蓝蓝的天，还有飞翔的云彩。　　   （原载《小小说月刊》2023年第2期，原刊责编：张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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