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
奶奶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我妈妈居然在聚春酒楼找了份面点师的工作。因为做出来的面点遭到顾客投诉,餐厅经理让她重做,还要向顾客道歉,她恼了,直接跟顾客吵了起来,餐厅经理批评她,她拿起手边的盘子就朝餐厅经理扔过去。经理吓坏了,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居然敢先动手,尤其这个人还是刚刚招来的临时工。
奶奶这才想起来,有一天,妈妈进门的时候,似乎情形不对,像是哭过,手上脸上都有伤,问她,说是骑自行车摔下来了。
当天晚上,爸爸跟妈妈又吵架了。爸爸说,没人逼你去找工作。
椅子都看得出来,你们全家人都嫌弃我没工作。
你自己心理不健康,看什么都不对。
我原来是这样的吗?你把我的人生全毁了,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还觉得我被你毁了呢,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特别后悔,我不该发神经,把你从新疆带过来。我们俩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各归原位,孩子留下,我保证把她养大,将来你想她了,可以来看她,也可以把她忘掉。
你休想!休想把我和孩子分开。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你好好想想吧,你这种状态,会把孩子养成什么样。
他们陷入了恶性循环,和好一小段时间,又毫无预兆地爆发,再和好一段时间,又再次爆发。和好的间隙里,他们努力改善现状,甚至像妈妈当初说的那样,跟奶奶分家,但一件小事最终摧毁了这一切。
妈妈无意中在街上发现,爸爸跟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妈妈兴奋得浑身颤抖,不错眼珠地跟在他们后面,直到最后,他们俩走进了长途汽车站。爸爸目送女孩进了站,并没有立即转身返回,而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长久地望着女孩进去的方向。
妈妈在日记里写道:我熟悉那种感觉,长久直立,而心被掏空,他的心跟着她走了,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以前,吵架也好,打架也好,他的心还在他的身体里,现在不同了,他成了空心人,就算他回来,我也不要了,我不要一个行尸走肉。
她故意把日记放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当他看完的时候,她走过去说:我们结束吧。
他垂下眼皮,无力地说:也好,我累了。
不,是我累了,你不累,你已经在酝酿新一波激情。
这一次,她没有爆发,异常平静。第二天,她堵着他,不让他出门。先跟我去民政局,办完离婚再去上班。他不愿意,说事先没有请假,她蓦地拔出一把刀来:要么离,要么死。
这时我已经两岁多了,我后来许多次描述她拔刀的样子,她气急败坏地怒斥我是在瞎编,她说人在三岁以前都没有记忆。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我后来的想象,如果是想象,为什么它总是局限在那一个场景,因为回忆的次数多,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连她那天穿的衣服、屋里的摆设、刀面发出的闪光,都一清二楚。他们俩站在床边,床上的被子是蓝白格子花纹,床边的椅子上堆着衣服,袖子和裤腿拖到地上。他们身后有一面镜子,刀子从镜面闪过,发出一道白光。有人流血了。爸爸在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疯子!老子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俩都在喘气,头发在鼻子前飘动。我尿床了,但我没哭。
他们就在这天离了婚。去离婚的路上,妈妈一直在哭,爸爸的胳膊打着绷带,挂在脖子上。爸爸说:我高估了自己。妈妈说:我也高估了你。然后,他们提到我。妈妈说,女儿留给你,因为我没有住的地方。他问她:你今天就回新疆吗?她冷笑:你认为我离开了你,就只能回新疆?
她并没有马上从原来的住地搬走,只是把爸爸赶出了房间,把通往房内的那扇门反锁了。她说:放心,我一找到工作就搬走。
爸爸有点犹豫:万一你找不到工作呢?
好问题,那就不能搬,我住大街无所谓,万一女儿知道了,她会伤心、会自卑的。
你这意思是,你想离婚不离家?
你以为这个家对我有多大吸引力?我不过是为了维护女儿的尊严,勉强屈尊在这里将就一阵子。滚开!别挡住我出去找工作。
这时她已对这座南方小城无比熟悉,知道哪些地方存在找工作的可能性,最终,她来到一家小型皮鞋厂的直销门市部,先试穿了一阵人家的皮鞋,夸奖了几句,然后对人家说:我可以帮你把皮鞋推销到新疆去。接待她的中年女人说:真的?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没多久,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儿中年男人过来了,那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先试用她一段时间。
男人带着妈妈去了他们的厂房,妈妈说:你们的皮鞋款式有点过时。男人说:更新款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妈妈问他:你爱人穿你们厂生产的皮鞋吗?
我没有爱人。
妈妈睁大眼睛:难怪呢,我敢打赌,你要是有个爱人,你的工厂一定会比现在红火得多。衣服鞋袜的事情,不能少了女人的参与。
这个嘛,这个鞋厂以前是制皮厂,只卖皮子,猪皮牛皮羊皮都卖,这个行当很少有女人。后来,我说,干脆我们也来做鞋吧,请了几个有经验的鞋匠师傅,就搞起来了。
这么说,你是……厂长?
谈不上,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厂。
你太谦虚了,小厂也是厂。我觉得鞋子这个东西,一定要款式好,要跟上潮流,最好是引导潮流,否则卖不出去的。所以你还是先结婚吧,等你结了婚,就会有贴心的人告诉你,什么样的鞋好卖,什么样的鞋不好卖。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是从制皮厂,也就是男人国转过来的,刚开始我们几乎没有女职工,现有的几个女职工也都是新人。
为什么制皮厂一定得是男人国?
哪个女人会到我们制皮厂啊?除了脏、累、气味难闻之外,还容易得病,后来连男人都快走光了。我是无路可走,只好承包了厂子。一个男人,在把事情做好之前,没资格结婚。
你觉得我怎么样?起码在帮你把皮鞋推销到新疆去这些方面,我完全没有问题。
哈哈哈,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不,我了解你,我有特别的本事,你一站到我面前,就像站在X光里一样,只是你还不了解我,没关系,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
男人停下来: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你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遇上困难了,你的皮鞋似乎卖不动。今年的卖不动,拖到明年就成了过时产品,打折都不一定卖得出去。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这批鞋子想办法卖出去。相信我,我就是从新疆来的,我可以给你很好的建议。
新疆人的购买力怎么样?
那边的女人冬天都穿皮大衣、皮长靴,比你这个皮鞋贵很多,你的产品拿过去,算是很便宜的,销售毫无问题。
你这么能干,为什么还会遇到困难?
可见我并不是在每个领域都很能干。
我们先聊聊吧,不聊皮鞋了,聊点别的。
于是妈妈开始讲她的故事,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起冲突,为什么离婚。
(选载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