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十月》2023年第5期)
读书,散步,锻炼,唱歌,练练书法,学学绘画,会会朋友,打打电话,周末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儿媳视频连线,尤其是逗逗孙子孙女,偶尔再也双双外出上街、逛公园、看电影,或约上三五个同学好友一起随旅游团到外地乃至国外旅游观光,日子过得是优哉游哉,逍遥自在。但那是在自己身体尚好、体力还充沛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大约也就持续了小十年吧。年近七十岁时,小打小闹的各种毛病便像魔障一样不请自来: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关节炎、颈椎病、腰椎病、消化不良、失眠症,抵抗力和免疫力差导致时不时感冒发烧甚至是带状疱疹……
问题是这样的日子也仅仅过了没几年,更大的麻烦还是不约而至,大修大补的日子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那天是傍晚时分,孙冬梅在厨房忙活完,大声招呼正在看电视的老伴孙耀宗吃饭。忽听一声闷响,她赶紧走到客厅,只见老伴不知怎么的已跌倒在地。孙冬梅本就腰椎间盘突出严重,她咬紧牙关勉强搀扶起他,他却已经不能走路了。当晚没觉得有什么大事,以为不过是扭了筋,贴块膏药就好。但到了第三天,孙耀宗仍然说疼痛难忍,于是打了120急救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开了单拍了片,结果竟然是右股骨胫骨骨折!一位年轻的骨科男医生介绍了病情:这是老年人骨质疏松的常见病。建议做手术:骨股胫置换。但他把风险说得很吓人:这么大年纪了,手术时全麻,也许人就会“过去了”。由于该医院是民营医院,还未纳入北京医保,手术的费用报价也很高:十一二万元,全部自费。孙冬梅征询老伴意见,经协商他们选择了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也得住院。孙耀宗无法行走,只能卧床,可吃喝拉撒就麻烦了。靠孙冬梅一个人照顾护理,她自己一身毛病,还自顾不暇呢。可是医院有要求:“病人必须有五十周岁以下的亲属做监护人。”孙冬梅只有一个独子,何况远在美国,她自己早已超龄,当不了监护人,只能选择请医院护工。孙冬梅问了护士,获悉这家医院是一个护工负责护理二至五个病人,但价位最高的,每月得八千元上下。经过讨价还价,孙冬梅选择了一个同是姓孙的中年女子,看样子有五十多岁,长得精瘦,面善,动作倒也麻利,护工费加饭费每天二百二十元。本以为是本家同姓,对孙耀宗的照顾和护理会更加细心周到,哪知用了几天孙冬梅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想当然了。
正常来说,孙耀宗拉撒需要护工搀扶着上厕所,可由于每天撒尿的次数多,姓孙的女护工嫌麻烦,便因地制宜土法上马用了据说是她们护工中通用的办法:用塑料袋——她们称之为尿袋,其实就是PE食品保鲜袋。什么时候袋里有尿了,就拿去扔了。这办法倒是省事,也省钱。但也因此,她们一般都不给病人穿裤子,上衣大多也是反穿着,这使体虚怕冷的病人极易受寒。而长时间将塑料袋系在生殖器上,因不透气,病人泌尿系统容易感染,所以负责任的医生是不允许的,但护工们一般置之不理。孙冬梅虽然内心抵触,却不敢公开反对,毕竟人家说这都是惯例,自己又有求于她们。如果自己公开反对了,人家要是撂挑子,再另请护工,麻烦不说,还不一定马上就能请到了。即使另请一个,人家还是坚持按此办法为孙耀宗接尿,自己岂不是瞎折腾?这个时候,孙冬梅也才深深地意识到“有什么别有病”这句话是多么的精辟。此刻,她望着同一病房、一溜儿并排躺着的老男人们,目睹他们一个个早已尊严扫地、任由护工们随意摆布的处境,不知如何是好。联想到自己将来老到不能动弹之日,还不知别人将怎样来对待自己呢,孙冬梅有些不寒而栗,内心不由掠过一阵恐惧。
保守治疗,却没有带来好的效果。眼看都快过去一个半月了,孙耀宗的病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医生说要治好恐怕还得动手术。虽然手术费昂贵,十几万元还得自费,若另转医院又实在太过麻烦,想想都头皮发麻.内心恐惧。只要老伴和自己能少些折腾,在这里能治好病,自费就自费吧,孙冬梅咬了咬牙,同意了。
医生正待安排手术时间,可新的问题又来了。经过对孙耀宗的会诊,医生说:你家没有人输过血,不享受输血的优惠政策。老爷子年纪大了,手术时万一遭遇不测,我们小医院没那么多血浆,建议你们还是到大医院去做手术吧!——这意味着孙耀宗必须马上转院,孙冬梅像冷不丁挨了一闷棍,一下愣了,有些六神无主。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要将卧床的老伴转到其他医院,又将面临着挑选医生、挂号、缴费、问诊、办手续等一系列折腾,她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像正在充气的气球,鼓胀得难受,内心深处的畏惧感像腊月寒冬里的朔风陡然袭来,令她不寒而栗。且不说转院麻烦,光选医生和挂号就谈何容易!姓李的主治医生见孙冬梅犯难,主动向她推荐并介绍了一家大医院一个姓张的医生,还写了张字条,并提供了对方电话,告诉她明天可带着字条直接到张医生的诊室找他,请他帮助加个号,不然你是无法挂到号的。孙冬梅见状,自然是千恩万谢。以前她多次挂号看病,大医院的主任和副主任医师,一般都很难挂上号,若临时找相关的医生加号,没有熟人引荐是不可能的。尽管有这家小医院的李医生介绍和开具的纸条,可孙冬梅还是心有不安,不知到那家医院是否能找到那个张医生并顺利挂上号。自打老伴住院,她每天都早出晚归,一个人坐公交跋涉折腾,往返于家里和医院之间,晚上将老伴交给那个孙姓的护工照料,每天光路途往返就得两个多小时,这令她时时感觉到疲惫不堪。
当天晚上,孙冬梅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左思右想,一夜都没有合眼。她知道为了老伴,明天自己一定会去求人的,她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惶恐不安,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象着自己明天怎样站在诊室门前,怎样趁问诊完的患者从诊室出来时硬闯进去,又怎样尴尬地向大夫述说病情,请他帮忙……她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最后终于撑不住了,号啕大哭。事后她有些不明白,自己迄今活了七十来岁,情感怎么像洪水冲垮的大坝,说崩溃就崩溃了呢,这在以前可从没有过呀。她一直自认为自己还是个比较乐观坚强的人,怎么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说哭,又好像哭不出多少眼泪来,可不哭又不能释放心中的恐惧与压力。儿子远在美国,而每天原本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的老伴此刻却住在医院,家中就她孤身一人,她只能尽情地发泄着内心深处的焦虑、委屈、惶恐和不安。 (选载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