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回老家,我最想见的人便是我的二婶。
二婶家在村口,她居住的土房子多年未变,只要路过她门前,我都能看到她戴一副老花镜,身边放一针线篮,坐在门里缝制小香包。二婶的巧手艺全村闻名,那些碎布角经她的手随便一捏,就能变换成五颜六色的香包。香包各式各样,有老虎,有兔子,有马,有鸡,有羊,还有太阳和月亮构成的抽象图案。
二婶小时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不灵便,但只要看见我,便迅速起身,上前拽住我的手,挂在嘴边的那句重复了数遍的话脱口而出:“你还记得你一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儿,是我用艾草把你熏活的吗?”我摇头,说:“这个我怎么会记得?你不是说我是死胎儿吗,死胎儿怎么会记得人间事?”她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背,咯咯一笑:“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算我白心疼你了!”她边说边拉我进屋,我一只手被她拽着,另一只手就连忙伸进口袋,掏些钱出来,塞进二婶手里,说:“二婶,这些钱你拿着,去镇里买点儿好吃的吧。”
二婶一边佯装推辞,嘴里说不要,手却把钱紧紧捏住了,我的那只被她拽得很紧的手也缓缓松开。
二婶第二天一准会来找我,我就给她梳梳头,剪剪指甲,说些好听的话逗她开心,每到高兴处,二婶就跟我聊起一些陈年往事。她说,我是个极不愿意降生到人世的人,这个我很早就不止一次地听说过。我母亲生我时难产,折腾了好几天才勉强生出个浑身乌青,没有一丝气息的女婴,一心盼儿顶门立户的父母眼瞅又没能如愿,连多看我一眼的心思都没了。我父亲果断地将我裹进一块黑布,装进竹筐准备提出去扔进壕沟时,我二婶来了。二婶说:“先别急着扔啊,给我看看有没有救!”二婶烧了堆艾草,端起装我的竹筐,放在火上来回转动着烤。就这么一熏一烤,我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活了!活了!”二婶赶紧将我取出,重新放进我母亲的被窝。
我的父母一直没给我取正经名字,呼叫我时,就干巴巴地喊我死丫头,我二婶就说:“这丫是被艾熏活的,就叫艾吧!”于是,大家都叫我艾了。
记忆中,二婶一辈子都在和艾草打交道,年轻时,她在家搓艾绒,制作艾条,常唤我去做帮手,我不喜欢搓艾绒,那玩意是力气活,扎手。二婶就激励我,说:“好好搓,等卖了艾条,赚了钱,我就奖励你!”二婶嘴巴动,手也没停,她在制作艾条:放一张黑皮纸在另一张纸上,抓一把艾绒,先用管子盖住,往前卷,再向后卷,直至尾部,最后用糨糊糊上,一根根艾条就制作而成了。
每逢端午节来临,二婶逮住机会,将制作的艾条和香囊一起,摆在街头巷尾,艾草发出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散开。二婶向路过的顾客解释:“艾叶燃烧没有毒,却能辟邪、消毒,艾对娃娃确实好!”几乎没有人不相信二婶的说法。她带去的艾条和香囊香味足、品相佳,卖得俏。早上背着半背篓艾条去,中午准背着半背篓日用品归,我也会得到二婶三角五角钱的奖励。
相比之下,二婶的另一手“绝活”被誉为“魔法”,一点儿都不为过。
那年月,农村人丁兴旺,家家户户养鸡养鸭,为防止小鸡小鸭染疫,二婶燃一堆艾草,将刚刚孵出尚未进食的小鸡小鸭装进筐子里,放在火上熏烤,手里摇着筐子,口里念念有词:“艾草熏,防鸡瘟。”邻里也纷纷模仿,学着二婶的样子燃了艾草熏烤自己的鸡鸭,却常常因为掌握不好火候将鸡鸭熏死或烤伤,只有二婶的技法精湛。那些被二婶用艾草熏过的小鸡小鸭再清醒过来后成活率极高,且不会生病。一到春季,邻里都会带来各自家里刚刚孵出的鸡鸭,让二婶用艾草熏,有人甚至将小猪小猫也逮来,让二婶熏烤一番。
二婶用这种土方子不仅救了我的命,也防治了亲邻鸡鸭的病疫。
二婶和二叔恩恩爱爱地生活一辈子,却没留下子嗣,二叔去世后,二婶一个人过光景。她一生缺儿欠女,对我则百般疼爱,只要见面,就艾呀——艾呀——声声呼唤我的乳名。二婶跟艾打了一辈子交道,按说,她该叫艾这个名字,可她却不叫艾,叫草。我时常戏谑二婶,说:“咱俩的名字叫反了,理应颠倒过来,你叫艾,我叫草。”二婶听后,说:“或许我们俩的前世同为一种植物——艾草。”
可不是嘛!不然,本已死去的我咋就偏偏被艾草一熏烤,就活过来了呢?
二婶去世时八十一岁,正值我出差在外,闻讯后匆匆赶回。遵照二婶遗嘱,由我来为她整理遗物。
二婶的房间被打扫过,干干净净,散发着艾草燃烧后发出的幽香。床对面的墙壁上,赫然摆放着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包裹,取下,打开,是一包整整齐齐的人民币,是我平日给她的零花钱。
我母亲告诉我说,二婶舍不得用我的钱,她说这些钱不是一般的钱,是她最有出息的侄女给的,她侄女在大学里当先生,厉害得很哪,就供奉起来。
哎!我的二婶,你让我情何以堪!
(原载《芒种》2023年第12期,原刊责编:李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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