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飞机舱里藏着人生的万花筒。
其实写飞行的想法我是早就有了的。也可能是因为我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坐班生活,开始怀念起曾经学生时代说飞就飞的时日,但抵达终点站并非我的激情所在,最能激发我的观察与表达欲的——还是发生在机舱里的那些大小事。
人飞得多了,也难免忘事。但总有一回,我印象尤为深刻:算不上是夜间红眼航班,但的确是实打实的延误,惹得整个舱内的旅客都心生不快,憋着好几处气没地撒,就等那导火索嗖地燃起来,燃料助推般加速把我们送上那颠簸异常、蒙着夜色的平流层去了。我的运气早就在白日里耗尽了,最后落得个挨着飞机尾巴的位置,来往有人用洗手间还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脚下整个太平洋翡翠都随着一声按钮极其激烈地冲旋了下去。深夜一至,成年人的情绪往往是最不值钱的,脆弱不堪的脑神经依旧能捕风捉影到那些被无限放大的细小交谈、近乎琐碎的日常抱怨,仿佛只有在这些顽固如漆的生活点滴中,才能感受到现代人奄奄一息的生命脉络。究竟是怎样的一代人才会把垂死般的疲惫感当做是一种生活该有的态度、忙着追赶的潮流啊?
其实人间这一遭生活到头,就犹如一管下水道:干不干净我不好说,通向何处我也不晓得,只因人心自有一套标准,但大多数人到底都还是要趟这摊浑水的。我们被社会的漩涡冲下去时,有人觉得自己成了垃圾,有人觉得自己成了被埋没的金子。这一趟下来,多半是呻吟痛苦居多,真正快乐的总是少数。犹记得红眼航班那晚,不单是旅客疲惫至极,乘务员也在飞机尾翼狭小的储物间内簇拥而坐,哈欠连天。我又恰好是被分到最后一排的彩票座位,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飞机引擎轰鸣声,几欲瞌睡不成,不得已才入耳后方从预备起飞起就没断过的八卦。总结来说有两个声音,一男一女,只是男声比女声更为尖锐,又或许是三个——还是说那是从前面头等舱传来的笑声,我的记忆有可能出了偏差。
反正聊的都是日常琐碎,但讲到某次飞行虚脱倒在客舱里的经历时,我不由得竖起了懒散的耳朵。凭借着那戏剧性的、充满张力的男声,我都能想象出那瘦削的男乘务员,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描述着他惨痛的经历。我的余光能依稀瞥见他半截蓝色的波点袜从裤腿卷起,又露出了一小截苍白的肌肤。他的头发应该是松散的,只是留得要比一般的男乘务员长上那么一段,像是用来盛放他多余的烦恼的。领带也像是条被抽去了背脊骨的尸体,就这么垮下来,犹如一截倒挂的树枝,直直地从他的喉咙眼捅进肚子里。摔倒的那天,他都在暴躁些什么呢?早上出门时忘关的冰箱门?将他一声不吭就拉黑的约会对象?上周末才翻出来的过期啤酒?失手打碎的花瓶?人生值得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于他而言又是哪一桩呢?想必绝不是 “横尸” 在机舱走道吧。我倚靠着已经能蹭出油的皮革座椅,闭上眼都能想象出他的模样:一边拉扯易拉罐,开着汽水瓶,倒着旅客们钦点的饮品,一边细声软语地骂咧着自己苦难的过往——声音虽不算响,但在熄了灯的客舱里,总是被放大了许多。那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仿佛细小的碎玻璃扎进没穿鞋的脚板心,光是站着并不觉得痛,可一走动,随即触发的痛感便牵动全身。奇怪,我点的咖啡怎么还没有上?他不会是忘了吧?
那时,我早已系好了安全扣,就那么坐着等待起飞,却又觉得后方那些毫无头绪的对话已然将我的心送上云端,不晓得最终落到哪个幻想的深渊里去了——毕竟逃避生活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口头上的抱怨永远是最省钱的。不但自己能过了嘴瘾,还白得一席平生素未谋面、却又因缘分巧合被绑定于此的看客们。但倘若他们在飞机爬升的过程中睡着了,总归也怪不得——并非是人生之戏不够精彩,毕竟美梦总是更吸引人,总比清醒时更快活,所以才说“戏梦人生”。所幸那晚航程也短,我把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自我冥想,杞人忧天,顾虑未来,并没有消化太多外界的Drama——并非我已开悟得道,仅仅是由于我尚未理清自我宿命的乱麻罢了!短短两小时的飞行,我把两百个辈子的悲欢离合都在脑子里走马灯般地过了一通,最终觉得还是落了地先去吃一碗热汤粉,希望中国城的老店还没关门。
偶尔,我也奢望着人生的万花筒可以转得慢一些,温柔点,再模糊,让我看不清未来的颜色和天气是何等模样。总是等不及收到社会塔台的起飞指令,我已决心要展翅翱翔,管它是云雨是天晴,飞到哪里就算哪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