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羊圈胡同——小杨家胡同,从老舍还没出生前很久到现在,一直就长这样。
老舍童年的故家——8号院(见图)已经非常破旧了。只有门梁左侧挂着的门牌号码“小杨家胡同8”默默宣示着这所破院子的身份。
老舍小时候,院儿里栽了两棵枣树,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伐去一棵,剩下的那棵一直顽强地独自活着。
老舍至少有三部作品是明确以这个小院儿和这条胡同为故事发生地的,它们分别是《小人物自述》《四世同堂》和《正红旗下》。仿佛是命运,这三个作品,《小人物自述》和《正红旗下》都是只开了个头,没有写下去;《四世同堂》倒是写完了,作者却在最后发表的时候遗弃了最后的一些章节。虽然《四世同堂》后来根据英译本强行补齐了结尾,但它仍是不完整的。所以,这三部以老舍故家为背景的小说,终于都是残破的。就是这三个残破的作品,构成了老舍一生在不同的生活阶段回望故园的“三部曲”。
老舍生于1899年2月,次年,八国联军入侵。老舍的童年经验和中国近代的屈辱史相重合,加上他本人从20多岁起一直在外漂泊,“故乡景物”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挂念,所以,家传成为他的一个顺理成章的备选题材。1944年,老舍的“发小儿”罗常培先生写文章说:“十年前他就想拿‘拳匪’乱后的北平社会作背景写一部家传性质的历史小说。当时我极力鼓励他,并且替他请当地父老讲述,替他搜集义和团的材料。七年的流亡生活,遂不得不使这个计划停顿了。”这是条相当有价值的回忆,它告诉我们,老舍在1934年前后就已经开始考虑写家传了。随后,如我们现在看到的,老舍于1937年终于动笔写《小人物自述》,但是才发了个开头就被战争打断了。
不管怎么说,老舍童年的玩伴——那所破房子和两棵枣树——终于在他自己的小说里出现了:
院里一共有三棵树:南屋外与北屋前是两株枣树,南墙根是一株杏树。两株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酥酥的那么香,等到长满了叶,它们还会招来几个叫作“花布手巾”的飞虫红亮的翅儿,上面印着匀妥的黑斑点。极其俊俏。一入秋,我们便有枣子吃了;一直到叶子落净,在枝头上还发着几个深红的圆珠,在那儿诱惑着老鸦与小姐姐。
《小人物自述》的写作被打断后,投身抗战文艺的老舍始终没有好好写过小说,直到《四世同堂》:
祁老人看着新房,满意地叹了口气。到他做过六十整寿,决定退休以后,他的劳作便都放在美化这所院子上。在南墙根,他逐渐地给种上秋海棠,玉簪花,绣球,和虎耳草。院中间,他养着四大盆石榴,两盆夹竹桃,和许多不须费力而能开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面,他还种了两株枣树,一株结的是大白枣,一株结的是甜酸的“莲蓬子儿”。
整个20世纪50年代,老舍几乎完全是以一个戏剧作家的面貌出现的,转机出现在“广州会议”之后。老舍只写了11章的《正红旗下》残篇,留下了他对故园和枣树的最后的念想:
我们是最喜爱花木的,可是我们买不起梅花与水仙。我们的院里只有两株歪歪拧拧的枣树,一株在影壁后,一株在南墙根。
就这样,老舍一生的牵挂,被他明白无误地还原为他自己在小羊圈胡同的旧居,甚至旧居的两棵枣树。 (摘自《旧时天气》,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