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出差深圳,一位朋友安排一场饭局。
席间,有人问我哪里人,我说安徽砀山人。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士正好给邻座敬酒,他听到了,眼睛瞪得老大,冲我问,砀山人?见我点头,他声若洪钟地咋呼道,呀,老乡!咱正儿八经的老乡啊。
就这样,认识了蒋大哥。蒋大哥老家那座村庄,在砀北黄河故道岸边。他父亲1939年参加八路军苏鲁豫支队,后来,随四野一直打到海南岛。
散席握别时,蒋大哥说,明天周六,这样吧,我召集父亲战友的子女,请你喝杯水酒。“水”发音“啡”,是老家方言。我说,那太麻烦你了。蒋大哥说,麻烦个啥哟,我们老乡们经常聚在一起,喝水酒。
第二天上午,蒋大哥安排司机将我接到酒店。
一进包厢,我看到十多位男女正围坐在茶几前聊天,大都六七十岁年纪,其中竟然还有两三位年轻的。经蒋大哥介绍,我知道他们都是湖西钢铁连的后代,六七十岁的是 “军二代”,年轻的则是“军二代”子女,他们代替去世的父亲母亲参加聚会。他们不仅来自深圳本地,还有几位从广州佛山潮州阳江等地赶来。
湖西钢铁连前身,是活跃在微山湖以西的一支地方抗日游击队。当年苏鲁豫支队翻越陇海铁路,奉命向淮海、盐阜地区发展时,编入正规部队。因此,这支连队的官兵,大都是湖西子弟,也就是说,大都是我同乡。因为这层关系,我们迅速热络起来,就像好多年没谋面的亲人突然在异地重逢一般。
宴会就要开始,大家围坐酒桌边,一改刚才踊跃交流的状态,敛声屏气,神情肃然地望着蒋大哥面前的酒,以及摆在酒瓶旁边的十几只玻璃杯。只见蒋大哥拎起酒瓶,将酒凑近玻璃杯口……我暗自吃惊,这一杯白酒至少要三两吧,这样喝酒,还真符合军人子弟的作风。
也就在一闪念间,蒋大哥将酒瓶移向相邻的杯子。倒过酒的杯子,酒液仅仅覆盖杯底,连一小酒盅的量都没有。如此这般,倒完每一只杯子。接着,蒋大哥又拿起纯净水,向每只玻璃杯里兑水,杯子个个都满满当当的……我蓦地想到蒋大哥口中讲的水酒水酒,原来是这样的水酒啊。
桌台旋转,大家依次小心翼翼取下玻璃杯。
见大家都端起酒杯,蒋大哥将脸转向我,说,你一定想到了,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水酒。按我们老家规矩,酒过三巡,这一杯水酒分三次喝完,任何人都不得含糊。这是我们钢铁连后代每次聚会,雷打不动的规矩。我一听,顿然理解刚才大家一入座就肃然的原因。
一杯水酒喝完,接着喝不兑水的酒。随着换酒,气氛又活跃起来。包厢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毕竟是家乡走出的军人后代,那喝酒也是个顶个地爽。
喝得正欢,蒋大哥抬手拍了几下,见大家静下来,遂说,小张喝水酒,喝得莫名其妙,我有必要向小张讲述关于水酒的故事——
那年冬天,湖西钢铁连在大运河畔的一处高地,阻击日寇。日寇增兵包围这处高地,完成任务的钢铁连冲锋几次,都没能突围。战士们连续作战汗湿棉衣,窝在战壕里,夜一深,冷得直打哆嗦。连长弓着腰,在战壕里来回巡视,他腰间的一个酒壶,牵引着每个战士的眼光。酒壶是以往从日军少佐手里缴获的战利品,好酒的连长一见,爱不释手,就没上缴,而是挂在自己腰间。
其实里面装的不是啥好酒,行军到哪里,就在哪里打点散酒灌进去。连长在战壕一头蹲下来,取下酒壶,拧开盖,正准备抿一口,突然听到满战壕里都是吸鼻子的声音。连长也吸了下鼻子,地瓜烧的香味儿直扑心脾。连长正眯眼陶醉,握酒壶的手,冷不防给人攥住。连长抬头一看,是指导员。指导员扭身对通信员耳语几句,通信员狸猫般灵巧,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说到这里,蒋大哥卖了个关子,问我:你知道通信员干啥去了?我不解,摇摇头。
蒋大哥喝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讲——
不大会儿,通信员提着一水筲清水,回到战壕里。指导员将酒壶里的酒倒入水筲,折一根树枝在里面搅了几搅。连长率先舀了半茶缸,喝一口,咂咂嘴,自语道,味道淡了点儿,还他妈挺有劲儿。他顺水推舟,吩咐通信员:送过去,叫大家都剋两口。过了一阵子,忽听指导员悄声自语:咦,身子发暖了。大家听了,都将目光望向指导员……指导员扭头问通信员:你呢?通信员一愣,机灵地说,咦,俺也不冷了,好酒哇。也真是邪门,战士们接二连三表示感觉不冷了。黎明时分,在日寇眼皮底下,钢铁连悄没声息地钻出包围圈……
蒋大哥说,就这么一个故事,讲完了。自报一下家门,钢铁连指导员蒋乃文儿子蒋苏北。说着,他冲大家做了一个手势。
于是,大家就一个一个地报起来:钢铁连战士马小五之子马胜利;钢铁连三排长虞明礼之女虞绿花;钢铁连通信员赵家杏之子赵耀;钢铁连连长王德山孙女王幼奇……
到我了,大家都注视着我,似乎等我回答。我酝酿一下情绪,腰一挺,用家乡话响亮地说,钢铁连全体指战员的乡亲张小林。 (原载《北方文学》2024年第1期,原刊责编:鲁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