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明暗》 范俭著 文汇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地震后,叶红梅和祝俊生在板房住了两年多,墙上一直挂着女儿的照片,桌上的小熊是女儿曾经的玩具
多年来,范俭致力于纪录片的拍摄,从汶川地震后“失独”再生育家庭、武汉新冠疫情期间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到诗人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生……他用无声的镜头凝视生命的兀自流动,对时代巨变下的人性、家庭的故事投入深切的关注。
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10周年纪念日,四川省都江堰市郊外的宝山陵园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一阵鞭炮声忽然炸裂开来,人们用这声音呼叫着在这巨大灾难中逝去的年幼生命的亡灵——都江堰新建小学200多个在地震中遇难的孩子安葬在这里。
叶红梅、祝俊生夫妇也在这人群中,他俩带着七岁大的儿子祝叶桂川来祭奠女儿祝星雨。10年前,祝星雨上二年级,在5月12日的地动山摇中不幸罹难。失去了当时唯一的孩子后,夫妻俩开始漫长而艰难的重新生育之旅。年届四十的叶红梅想要再次成为母亲,经历了两次常人难以想象的生育长跑——像她这样的震后失独再生育女性有5600多人。直到2011年5月20日,叶红梅终于生下一个孩子,也就是祝叶桂川。
叶红梅让川川在姐姐的墓碑前放了两颗鲜红的草莓,这是他们在家里种植的,清晨刚刚摘下。墓碑上有一张祝星雨三寸大小的照片,她微笑着,眉宇和弟弟很像,她的生命定格在了七岁半。
我在旁边端着摄影机拍摄这一幕。九年前我认识了他们,开始长久的拍摄和相处,见证了他们生命当中的许多重要时刻,他们把我当兄弟一般。
失去孩子的家长们大多互相认识,他们在墓园里打着招呼,一些中年女人三五成群地抱在一起哭泣,叶红梅也在其中。大部分墓碑排列在一道斜坡上,家长们彼此分发小小的菊花,人手一枝,他们准备在斜坡上集中,一起默哀三分钟,然后为逝去的孩子献花,用这样简单的仪式表达哀思,以及对生死茫茫的喟叹。发菊花的一位大姐给我手里也递了枝花,她知道我是祝家的朋友,也知道我在拍摄。于是,每个人手里擎着一枝黄色鲜花,在一个大姐的带领下步履缓慢地走向斜坡上的一小块空地。
我也拿着花和家长们站在一起,大家几乎无声地排成几排,面对着墓碑。墓碑上那些孩子的照片大多已经褪色,太阳有点大,烤得人额头发烫。人群中也有好些像川川这样的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是震后新生一代,站在父母身边感受着这庄严的一幕。哀乐从一个人的手机里流淌出来,大家低头默哀,有人在小声啜泣,鸟儿在墓园上空盘旋着,啁啾着,似乎感受到这群人的悲伤。
此时,我和他们站在一起,被他们包裹着,强烈地感觉到他们已不只是我的拍摄对象,他们是朋友,是和我有情感联结的人,特别是我常拍的那几个家庭。我相信我也不是他们眼里的“外人”,他们接纳了我,允许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擎着菊花,眼眶已湿润。
拍纪录片的开始,我常常作为“外人”介入他人的生活,他们的处境、他们的观念常常与我有极大不同,这激发了我的拍摄兴趣。
汶川地震后的失独家庭,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希望通过重新生育让过去那个孩子“回来”,新生命是逝去生命的“轮回”,或者,像是个替身。
这种生命观念和我对生命的理解迥异,我认为每个生命都独一无二。但我并不想影响和改变他们,我想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与我的观念差异因何而产生。在拍摄中,我不断认知他们,这也扩大了我对世界的认知,这是我拍纪录片的一大动机。而在不断的认知和相处后,我与他们的距离在渐渐消弭,直到最后我们站在一起,彼此接纳。“站在一起”很重要,做不到这一点,我终究只是外人。
当我们和被拍摄者站在一起时,也需平视的目光。俯视带来的优越感令人生厌,仰视产生的距离感让人裹足不前。而今写这本书,是用见证者的目光写下他们的故事,和纪录片一样,都为我所经历的时代留下由普通人的乐章构成的历史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