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与钟紫兰的最后一张合影
旅行中偶遇一个小娃娃
行事磊落果敢的汉子
与维熙君相遇在1990年。那一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北京。陈荒煤先生的秘书,也是我父亲老战友的女儿严平女士,通过我的妹妹介绍我认识了从维熙先生。初次见面,他送给我三本书:《断桥》《走向混沌》上部、《德意志思考》。
在部队从事医学临床工作的我,几乎没有时间,也难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文学书籍。这三本书于我而言,实在是太新鲜太及时了。他为我打开了一个很大的世界。同时,我也为他在书中所表达出来的见地、思想、才情而折服。
但我们之间毕竟有近20岁的年龄差距,嫁他为妻,难下决心。他看出我的犹豫,对我说:“我比你大了那么多,按自然规律得先走不少呢,你得有思想准备。”然后他笑了,接着说:“我是挖过煤的。煤分两种:一种易燃,也易灭;另一种点燃起来费些时间,但点燃之后能维持长久,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柴禾棒哩。”这话很能打动人,是不是?
也许纯属天意。那一天,我上夜班,白天到他家里聊天。门铃响起时,透过大铁门的栅栏,看见一位男子找从维熙。我抬手正要去开门,维熙君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等等。”看了看门外之人,说道:“对不起,××,今天我不在家里接待客人。你来一定是为‘工作’,‘工作’的事,明天到办公室再说。”说着,还顺手推上了大铁门的第二道锁,好像加强了决心。
后来听说,有一位了解维熙君个性的领导,得知××要来团结湖时,预料可能碰壁,赶紧乘车来拦截,还是晚了一步,那时节还没有手机。领导的车赶到楼下时,××已被拦在门外。
那时的我,虽不完全明白事情的枝枝蔓蔓,但却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行事磊落果敢的汉子。我愿意做这样男人的妻,与他相伴而行。
能看到比我更多的东西
维熙君当过记者,记者看风景的眼睛是不是有别于常人我不知道,我常纳闷,一样的景色,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我看时会有唠叨,他并不多言,可等到他由此写出有景有情有见地的文章时,我总是感叹他的确能看到比我更多的东西。
大风天里,看见窗外大树上挂着的一块红头巾随风飘扬,他写出了《风标》;出门散步回来,他写出了《路边的棋摊》;雨天一只受伤的白鸽落在窗前歇脚,就有了《雨天,有一只白鸽……》;他坚持去路边的理发摊剪了几次头发,还拉着来看望他的一位老外也去体会了一把,这又为“居京琐记”添了一篇小文。
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与他相识不久的一天,他来我家看望我。因为自行车在路上掉了链子,我赶回家时,他已坐在楼下的石凳上,和两位闲坐的离休老干部聊得欢呢。后来他根据这次聊天的内容,写出了中篇小说《伴听》。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陈国星先生改编拍成了电影《聊聊》,还获得了一个大学生电影节的奖。
李国文先生曾对我说过:“维熙的散文写得很漂亮。”
有一回,应白冰先生的安排,我与他在漓江边小住。我们到江边看景,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天气,江边竟有一只鹦鹉,一把伞,还有一条船和一个人,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回到北京,维熙君写出了很美也很动人的散文《雨雾漓江图》。
维熙君很重感情,纪念友人的悼文写有几十篇之多。《最后的微笑》是送林斤澜先生的。2009年的一个下午,我陪同维熙君去同仁医院看望病重的斤澜先生。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离开医院后不久,斤澜先生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在悼文中写道:
我一下握住他的手,并轻轻地摇动着对他说:“还记得吗,1955年的冬天,我俩冒着北大荒零下30度的严寒,去北京青年垦荒队体验生活?距离今天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他眨眨眼皮,好像听懂了我的话语,嘴唇颤动了一会,轻轻地吐出个“一”字来。我无法得知这个“一”字的含义,一直守在他床边的布谷帮我解读他父亲的话说:“我爸爸说你们是一辈子的交情!”我眼圈红了……
在文祭刘绍棠先生西行一周年《蒲柳雨凄凄》的开篇,维熙君写道:
作为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当他离我而去的时候,我麻木伤感的心绪,使我无法拿起笔来,写些祭悼他的文字。
1988年,绍棠因中风住进了北大医院……我闻讯后立刻赶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俯身到他耳边说:“绍棠,你一定能好,一定能好!”他摇摇头,嘴角蠕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能说出话来。泪水立刻从我的眼中泉涌而出,连喊:“绍棠——绍棠——你要挺住!”
乐意听邻居们高谈阔论
生活中的维熙君是位容易快乐的人。
他会打乒乓球,70多岁年纪时,常常换上运动衫,肩上搭块毛巾,去院子里和邻居打球。看见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球,他也得去踢上两脚凑个热闹。有一回,他竟然和孩子们玩上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孩子们乐了,称他为“老顽童爷爷”。他为这个称呼很是得意。
通常,维熙君一天下楼两次取报纸杂志,顺便就在楼下与院子里的邻居聊天说话。他很乐意听他们的高谈阔论,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他说那才是生活的本色。
生活中,他爱打麻将,爱喝酒,养过蝈蝈,喜欢古典音乐,爱听京戏。他爱唱歌,嗓音很不错。聚会时,常主动要求唱上一曲。来了兴致,就我一个听众也不在乎,过把瘾就行。
比起民乐,维熙君更喜欢古典音乐。每年电视里播放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他都会带着我收看,一边看,一边还充当讲解。他还告诉我:在北京师范学校读书时,他就发现自己很有些音乐细胞。“要不是我的手太小,割开虎口也够不全钢琴的八度,我一毕业就去弹钢琴了。那就少了一个作家,多了一个钢琴演奏家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如今,维熙君离开我已五个寒暑春秋。当时间将伤痛和难舍一点一点沉淀下来的时候,才有能力去回忆过往。可我还是会恍惚:维熙君只是下楼去拿报纸杂志……我知道,这种“恍惚”将始终伴随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摘自6月27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