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婶出门的时候,抬头看看启明星的位置,知道自己比往日出来得早了。
珍婶出了村庄,走上那条光溜宽敞的乡村公路。路两旁是高大的钻天杨,树与树之间种植了许多花草,此时开得最好的是黄菊和翠菊。珍婶停在一簇翠菊前蹲下来,捧起一朵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气钻进鼻孔里。珍婶喜欢翠菊的优雅又不失艳丽的小花朵。
十几年前,珍婶自家的院子里种过许多翠菊,一到秋天就开得热热闹闹的。后来就没有心情养了。此时珍婶心里的一块柔软之地,被这些小花朵唤醒了,嗅完花香,她掐下一朵戴在鬓角上,这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那朵小花在珍婶的鬓角灿微微地开着,珍婶心情愉悦起来,看哪儿都美哒哒的。每天走的也是这条路,怎么就没觉得路上的风景这么美呢。往日身上背负的东西太沉,沉得让珍婶总是弓着背行走,脚步匆匆忙忙。
珍婶在柳河火车站的站台上卖茶叶蛋,也卖一些地方特产,如柳河干豆腐、柳河烧鸡,还有自己采的松蘑、酸枣、野核桃啥的。珍婶从不像别的小商小贩那样随意抬高物价,给的分量也足。她说,哪怕缺少一两,她都会良心不安。
十几年如一日,珍婶在这条路上穿梭,那时候珍婶才四十岁出头,还是一头黑发,还是挺直的腰身。
早上六点十分那趟车,在柳河车站停车五分钟,这条线上的常客都知道柳河车站有个卖茶叶蛋、土特产的女人,很多人都愿意买她的东西。五分钟后,珍婶的袋子篮子都空了。珍婶看一眼那列绿皮火车像竹节虫一样,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就匆匆往回赶。她出来时儿子还睡着,她得赶回去叫儿子起床上学,还有院子里的鸡鸭鹅、地里的活计都等着她。
今天珍婶不是去柳河车站卖东西的,她是去坐火车的。珍婶要坐一回看了十几年却一次都没坐过的那列火车。
仲秋略带凉意的风中,弥漫着庄稼成熟的香甜气息,看着那些饱满的庄稼,不知怎么珍婶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
珍婶的男人在村上当村书记,很忙碌,老百姓的鸡毛蒜皮的事都得管。男人是好干部,村里人都这么说。珍婶却情愿男人别太好,做事别太认真,那么男人也就不会无辜地死在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的刀下了。
不堪回首的一天,时隔十几年,依然让珍婶疼得不行。
那是个星期天,外面下着大雨。在县城读高中的女儿回来了,珍婶包了饺子给女儿改善伙食。一家人正吃着,村里一个女人顶着大雨跑进来,说她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男人要杀自己的儿子。珍婶的男人放下饭碗就随着女人跑出去了。珍婶没往心里去,母子三人继续吃饭。等有人来报信,说珍婶的男人被那个精神病人砍了,珍婶吓得魂都丢了,被来人搀着来到出事地点。被砍断脖子大动脉的男人,血都快流干了,已经不能说话,只留给珍婶一个复杂的眼神。
那年女儿十六岁,儿子十二岁。珍婶的天空在那天,轰然倒塌了。珍婶一直不能在那个阴雨天里走出来,直到两年后女儿考上大学,几千块钱的学费难住了她。那个夜晚,珍婶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启明星升起来。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让珍婶想起男人去世时的眼神。
三天后,珍婶开始去柳河火车站卖茶叶蛋。珍婶在那个小小的站台上,让儿女顺利地完成了大学学业,后来女儿还读了硕士研究生。两个孩子毕业后都留在了省城,工作也都体面,女儿已结婚,有待生子。儿子也按揭了一套房子。两个孩子都不让珍婶干了,让她跟他们去省城。珍婶不愿意去,她还没到养老的时候呢,五里地的路她走惯了,还有几亩地,还有院子里的鸡鸭鹅,还有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村庄的人越走越少了,有些土地都荒芜了,她不愿意随这个潮流。可就在昨天,她的生意被叫停了,这条线上的这列绿皮火车,今天最后一天运行,明天就停运了。
家里还有些存货,但最后这天,珍婶不想卖了,她把剩余的东西打包了十份儿,每份里五个茶叶蛋、一斤干豆腐,剩下的五只烧鸡,一分为二切开。她想用这些作为礼物送给那趟车的乘务人员。她不知道那列车里有几个乘务人员,也不认识他们,她甚至在那忙碌的五分钟里,都没有时间看过他们一眼,但这十几年的岁月,是他们与那列绿皮火车一起陪伴着她走过来的,那些岁月劳碌辛苦,却是最美好的。
珍婶到车站的时候,站台上静悄悄的,离那趟火车抵达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珍婶走到一旁的一个长条木椅前,像以往看到的旅客那样坐下来。其实珍婶并不累,她今天轻松着呢,但她想像模像样地坐一次火车,每个程序都要走一遍。
距火车还有十分钟抵达的时候,珍婶站起来,站到那个写着柳河火车站的站牌下,等待火车的到来。小小的站台一眼就能望到头,望不到头的是两边延伸而去的铁轨。珍婶看着延伸而去的铁轨,思量着自己去哪儿。她本想随意来的,想到女儿再有两个多月就生产了,小外孙的小被子小衣服都没置办呢。就去兴远城吧,顺便把这事给办了。
当那列绿皮火车披着一身霞光,从远处驶过来的时候,珍婶的心跳禁不住地快了两拍。 (原载《芒种》2024年第6期,原刊责编:李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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