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芬芳

作家文摘 2024年07月02日 ·周瑄璞·

  全县刚开始实行二胎结扎,谁带头谁有奖励。张爱香是整个长枪吴大队第一个做结扎的人,大队奖励她二百元钱。相当于他们的二百元在外周转几天,又回来了。张爱香刚回到家不几天,校长告诉杨引庆,说小分队说了,结扎了也不能再教学,因为他们是违反政策在先,结扎在后,所以该奖的奖、该罚的罚。

  这时张爱香已经出了月子,夫妻二人去找计划生育小分队论理,队长支支吾吾,随后说是大队书记的意见。二人又回来找支书杨茂渠。杨茂渠吸着烟说:“国家规定公职人员不能生二胎,你们这些带指标的民办,也得按那个执行,所以要停了你的工作,这两天就收拾一下,先回去吧。”

  “先回去,是啥意思?回哪儿去?”

  “回哪儿去?回家去呀。”

  “我们已经带头做了结扎,在大队树了典型,出的有证明,奖励的有钱,那就不应该再追究之前的事了。”

  “你生了二胎,这就是既成事实,上面追查下来,都是事儿。所以,你先回家,等过了风头再说。”

  “我是公社带指标的民办,这个事应该跟公社文教干事商量一下,由他们来拿主意,而不是大队来定,也不能小分队说了算。”

  “谁拿主意都一样,都是你违反了政策。”

  申辩也没有用,杨茂渠给校长说了后,课也不给他排了。过了几天,学校来了一个外村青年,接替了他的工作。

  引庆又到公社去论理,文教干事说了一大堆这样那样的政策,只是不说他能否继续复课,让他先回家去。杨引庆又找公社书记,书记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二百元奖励退回来,还回去教学。杨引庆当然愿意,立即拿了钱要退给大队,杨茂渠却说,没有得到消息。叫他去公社拿回书记的手谕。杨引庆想,这其中定有端倪。几天后,得到消息说,新来的年轻人,是公社文教干事的亲戚,文教干事和大队支书杨茂渠两人捏成的这个局面。

  杨引庆在家生了几天闷气,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局面,给妻子说:“咱上北京,去告状!”

  “能告赢不?”妻子问。

  “拿上咱全部的东西,结扎证、大队文件、优秀教师证明,都带上,我就不信告不赢。”杨引庆当时只有二十八岁,他不信世事由人来捏,他不信好好的人能叫别人来欺。

  问亲戚借了几十块钱,拿着不足一百元,夫妻二人准备到北京告状。把两岁的闺女交给伯妈,二人抱着不足百天的儿子,张爱香坐上大哥天德拉的架子车,到火车站,买慢车票坐到许魏,在许魏车站买了到郑州的车票。二人竟然不知道许魏有直达北京的火车,在车站售票处也没有问。杨引庆没有问,张爱香更不知道要问,丈夫是她的天,教师丈夫都不知的事,她一个小学毕业生更不知了,想都不会去想。总之他们以为郑州才有去北京的火车。那可是北京啊,哪能那么随便就去了,在他们的意识里,从前杨去北京要经过必不可少的几步:出前杨离了长枪吴大队,路过九道街公社,到达县上车站,到地区许魏、省会郑州,再到北京。行政区划不是这么规定的吗?

  颍多湾老县城本在铁路东面两三公里的地方,自从清末京汉铁路修通,这里便有了一个县级火车站,但是铁路有自己的方向,它笔直地由北向南,不会因为照顾一个县城而弯着向东扯上几里地。只是将站房和站台修在铁路东面,和县城遥遥相望,于是大片田野上一个小小站房,赶火车的人无论白日或星夜向此奔赴。火车站才是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和纽带,这里慢慢繁华,商店邮局电影院之类建设起来,六七十年代,一些政府机构迁往火车站这里,电影院被评为许魏地区十大建筑,老县城逐步冷清,车站一带日益繁华,功能逐步取代了县城,但人们还是沿用老习惯把这里称为“车站”。

  经过两个夜晚一个白天的转车等车,每人花了快三十元的车票,终于抵达北京。他们在火车上打听到北京有个上访接济站,是专门接待全国各地上访人员的,于是一路找到那里。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有楼有平房,吃住不用花钱,男女分开,张爱香抱着孩子到女人的房子里,杨引庆在男人这边。房子很大,一间屋住十来个人,到开饭时,自己去领,盛好在大碗里,有米饭、面条,有时候是蒸馍配一份菜。到底是首都,接济站吃的都比家里好。

  引庆说到天安门去看看。

  “咱来告状哩,还有心思看天安门?”张爱香说,但也不是反对的语气。

  “是个中国人,到了北京,咋能不去看看天安门。一辈子可能就来这一回了,到毛主席纪念堂,把咱的冤屈给他老人家说说,可能会保佑咱告赢哩。”

  虽然北京的街道宽阔笔直,但两个乡下人还是会迷失方向,引庆在前杨还算个挺中用的人物,大人小孩尊敬着,但到了北京,他啥也不是,不知在哪个关口上搞岔了,总觉得天安门的正前面是东。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只能是自己搞错,北京是不会错的,整个天下的东西南北都是不会错的。但他们仍然不知道往哪里去,在家时气势汹汹要来北京告状,自己占着极大的理,此冤不伸,天理难容,但到了北京,他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根本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在家里时,北京是目的地,但到了北京,该去哪里?他这点事,在北京人眼里,比芝麻还小。接济站里乌泱乌泱都是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好多都是人命官司,都要到哪个部委讨个政策要个说法。有的人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收拾东西走人,有的人住了十天半月没有进展,每天出去打听消息,排队等候。

  向接济站的人说了他们的情况,有人说,应该去国务院的信访办,有人说应该找教育部,还有人说应该找国家计生委。一时间老虎吃天,不知该去哪儿。引庆决定能找到哪个就先找哪个,于是两口抱着孩子在外奔走,带一罐头瓶的水,渴得顶不住了喝一点,早上多吃点,中午饿着,下午回接济站吃饭。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大城市,忽吞一下就是北京,迷茫不知所措。 (选载之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