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黄河乾坤湾,正是大寒节气。最冷的季节不是观景的好时候,但我还是来了。
窗外是绵延不绝的高原,苍灰色的土地,苍灰色的天空。曦光渐渐浮显,车子从秀延河谷驶上塬面的时候,高空还悬着一弯残月,阳光喷薄而出,湛蓝的底色美得让人忍不住在心里放声高歌。
黄河没有冻凝,也没有流凌,比夏秋季多了一份沉静祥和。
它绕过重重叠叠的山塬,在梁峁间画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圆弧状曲线,流至观景台下方的时候,刚好走了半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嵌入深峡中巨大的倒“Ω”形图案。左岸中间探进黄河“包围圈”的那一大块土疙瘩上有个村庄,可以看见果园、几户人家屋顶的蓝铁皮和院子里的常青树。山遮住了阳光,村落寂然无声,看不见人走动,听不到任何响声。手机显示的地址是临汾市永和县,搜索得知这个村子叫河怀村,“卧在大河怀抱”真是恰如其分的好名字,有诗意,有让人怀想的空间。我不知道这个村子住了几户人家,也不知道黄河滋养了多少这样的村子,但我知道黄河流过的地方,生命一定蓬勃着希望。
我沿着步道往下走,好让自己更接近黄河,至少是心理上的贴近。就在我用手机拍照的瞬间,一抹霞光突然就染红了山顶,披散在河怀村的房顶、树冠,落在地上形成硕大的菱形光带,像岁月无声走过的脚步,像呼应我心里的疑问与致敬。
黄河在内蒙古的河口镇被吕梁山阻挡,由鄂尔多斯高原南下,在秦晋大峡谷留下众多大湾。在延川境内连续送出漩涡湾、延水湾、苏亚湾、清水湾和乾坤湾五个大湾,状如蛇曲,这种地貌的专业名词就叫“蛇曲”。蛇曲本不稀奇,天下没有哪一条河流会笔直向前,大多会形成自然的曲线,尤其是在草原上,蛇曲形河流特别多,这与草原地势平坦、植物根系发达、土质软硬适中有关。但像乾坤湾这样,集高原峡谷、河流蛇曲于一身的嵌入式蛇曲非常罕见,格外壮美。
探究乾坤湾的成因,河水的冲击和侵蚀只是一把小刻刀,发挥了辅助作用,真正凿开高原、开辟出河道的是地壳运动的巨臂。二百万年前,地壳运动引发河津龙门新构造断裂,强烈的爆发力剖开山体形成雏形河谷,河水借机而下,侵蚀切出秦晋之间的黄河古河道;十万年前,上新世初期又出现了一次抬升作用,河流再次下切;一万年前全新世,地壳再度抬升,河谷再次深切,“凹岸侵蚀、凸岸堆积”,最终塑造出了乾坤湾这种嵌入式的蛇曲地质奇观,以其磅礴的气势和雄阔的力道吸引了未曾谋面的人,征服着看见它的人,激荡着与它同频共振的人。
在两岸高达二百多米的悬崖上,清晰可见水流打磨出的光滑石窝与远古时代砂岩和泥岩交替形成的互层岩石结构,岩层犹如年轮,记录着河床抬升与河水下切的变迁历程。据说在崖头随意选一个地方,就能挖出古黄河遗留下来的沙子和卵石,里面还夹杂有动植物化石。
俯视黄河,它寂静如虚,远离尘世喧嚷,不受任何干扰,像初始的生命,每一刻都在开启新经历。两岸山体是熟悉的岩石,阳光是照射了亿万年的阳光,落下的雨雪与亘古之前的雪没什么分别,但此刻的水流绝非从前的流水,从前的水去了哪里?在云中,在山中,在大海深处,在一颗枣子的内心,在一枚海棠果的红晕里,在一串野果子的蜜浆里,在一个人怀想的泪滴里。黄河在延川形成的乾坤图腾,更是揭示了天地万物平衡的真谛。进便是退,盈也是亏,刚也是柔。远看黄河,水流好像是静止的,其实它从未改变速度,长久、持续、有节奏的“动”变成了“静”,回水湾表面的静下波澜不惊,暗流涌动。
驱车沿山路下到岸边,近距离感受乾坤湾,我对黄河的平衡术有了更直观的感受。阳光被身后的山体挡住了一半,另一边投上河面,水面上跳荡着无数个闪亮的光点,水波荡漾,光点在舞蹈,在旋转,在跳跃,河流安静得像是凝固的铜版画,看不出水的流向与速度。一河道的水像源源不断的时间与历史,从不知道多久的远古流淌而来,成为一条壮阔的水脉,成为滋养我们的母亲河。走过这片冷峻而刚毅的土地,理解了这片土地的渴求,旋转出一道又一道湾,每一道湾都拉长了生命旅途,每一道湾都是对黄土地的眷顾。
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就在眼前,我看得见它极快的流动,也觉出了它的深度。面对黄河,面对乾坤湾,我心里的空间越来越大,我心里的“我”越发渺小,如一滴水落进大河,与无数滴无声的水聚在一起低吼,与无数滴水聚在一起翻滚,预备着,在壶口完成惊世腾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