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盛宴》《湖边》《天使》等,小说集《嵇康叔叔》《月色朦胧》《十周岁》和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获得老舍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程青·
(选自《中国作家》2024年第6期)
张弛同学小名天天,一九八八年春天我未经本人同意生下了他。之前除了定期去医院检查大致知道他健康正常之外对他一无所知。他有出生许可证,但没有相关的使用说明书,所以几十年如一日对他一直是摸黑养着。
张弛同学很小的时候我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他像一个最正常的小孩一样回答“我不知道”。我对他说,那你就当艺术家吧,比如当导演。当时这么说纯粹是信口开河。没想到的是,张弛同学竟然把我说的当艺术家的话听进去了,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影视工作,即使在行业不景气的今天也没有放弃。
我好像从来没有过望子成龙的心。生活是他自己的生活,我觉得不应该替他规划得太具体,太刻板。我对他要求很少,虽说是海淀家长,但从不鸡娃。他想做的事情,不管靠谱不靠谱,我都极少阻拦,基本是无脑支持。比之众多的同龄孩子,他可以说受到的是与“应试教育”不一样的“素质教育”,这一点是足可以令我欣慰和放心的。我想我大概是真正做到了一个家长其实很难做到的把孩子当作朋友。
他的成长,我的人生。
十数年间,我记录下他生长的点点滴滴,他的努力和挫折,他的欢笑和眼泪,无论他成功还是失败,也无论他是平常还是突出,他所有微小琐细的事情在他妈妈的眼里都是大事,他是我心里的春风和花朵。
第一章 天天童年小事记
1
天天两岁三个月,有一天我领他去楼下的小店买东西。进门时碰到一个肚子挺得老高的孕妇迎面走来。天天立刻有反应,肚子最大限度地前挺,两手托着后腰,双腿带点儿罗圈一步一步往前迈着,顿时小店门口的街坊们笑成一片,都说这孩子太逗了,连那孕妇也忍不住笑。
我赶紧制止他,觉得不礼貌。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学人家,我们两个也有过这种丢人的时候。”
到家,天天就问我:“你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
“比她好些。”我说,“好不到哪里去。”天天似乎很满意。过一会儿,问我:“怎么生小孩子?”
我说:“我来演给你看。”随手把他的小足球塞在他的衣服里,他的肚子立刻就鼓了起来。他神情专注,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入戏。
我说:“比如,现在你就要生小孩了。”我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躺平,说,“刚开始肚子有点疼,后来很疼很疼……你很疼了吗?”
他点点头,非常严肃认真。
我说:“好,小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顺手把小足球换成了布娃娃。
天天露出欣悦的笑容,释然得仿佛真的生过了孩子一般。他从床上坐起来,却没有接我递给他的布娃娃,而是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羞赧地叫一声“好妈妈”,搂住我的脖子久久不放。
2
因为会唱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知道海湾战争什么的,天天成了托儿所里最得阿姨宠爱的孩子之一。因为不是正规的幼儿园,阿姨的偏心有时候很明显。别的孩子吃两块牛肉,天天可以吃半碗;别的孩子每人两个丸子,天天有十三个,诸如此类他吃着吃着就生出了优越感。
一天我问他:“阿姨买东西给你吃,你给别的小朋友吃吗?”他摇头。我又问:“你吃东西,他们在干什么?”他说:“看着。”我问他:“别的小朋友吃东西你没有的时候你也在边上看着吗?”他想一想,点点头。我问他:“那你馋不馋?”他说:“馋。”随后紧接着说,“坏妈妈!”
后来托儿所的阿姨告诉我,天天不肯一个人独吃东西,自己正玩着的玩具也肯给别的小朋友玩了。
3
托儿所里每天学唱歌,还学念古诗。一天去接天天,阿姨告状:“天天学得快,学完就捣乱。”
阿姨把天天叫过来,说:“把‘锄禾日当午’念给你妈听听!”
起先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一堆小孩也跟着他一起念:“锄禾当当当,汗滴邦邦邦,谁知盘匡匡,粒粒光光光!”我大笑,还没有听过古诗如此有新意呢。
我说:“这堆‘邦邦邦’‘匡匡匡’还真好听,谁想出来的?”天天非常不好意思的样子。再看阿姨,都笑出了眼泪。
4
一天早晨我送他去托儿所,天还没亮透,有淡淡的月亮,月亮边上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天天随口说道:“月亮拿着橘子,跑到天空的怀里,让它剥皮。”——除了标点符号是我加的,原作就是如此。
其时,我抱着他,他的手里拿着一只橘子。我惊喜万分地对他说:“哎呀,你刚才说的是一首诗啊。”天天没作任何表示,绝对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送完天天回到家,我赶紧找出纸笔把他说的这个句子写了下来,生怕忘了。晚上他爸爸下班回家看见了,问起,我十分得意地说是儿子的大作。
同样是很惊诧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没作评价。天天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爹对他“作品”的看法,一个人坐在地毯上非常沉醉地玩着小飞机。到熄灯睡觉前一刻,他爸爸终于说了一句:“狗的诗还挺有现代味儿的嘛。”
只有我得意,天天早入梦乡。
5
看多了教育孩子的书,时时处处都想着要如何如何教导孩子。可实际上在许多方面我们都当不了孩子的老师,倒是孩子常给我们一些意外的启发。
从我家到托儿所要经过一个过街天桥,一天,快上天桥时看到一匹马拉着一辆车,车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黑水淋漓的泔水桶,马走得很快很卖力,我拉着天天一步一个台阶地往天桥上走。我觉得有了一个教导他的好材料,边走边对他说:“我们两个就像马和车,现在你很小,我年轻,我是马,你是车,我拉着你走;以后你长大了,妈妈变老了,你就是马,我就是车。”
说完颇得意,觉得自己很高明,把“尊老爱幼”的传统思想如此形象生动地灌输给了小孩子,谁知天天沉默了一会儿问我:
“妈妈,那谁是那个桶呢?”
(选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