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8年8月4日,江青、比雷尔在葡萄牙登记结婚
言笑晏晏
我的江青大姐,是20世纪60年代红极一时的港台电影明星,息影后生活在国外的舞蹈家。江青比我大两岁,生日与我只隔一天,熟了以后就自然而然称她为大姐。我们都生在灶王爷上天言好事那一天——我祖籍山东,按北方习俗是腊月二十三,她祖籍广东,按南方规矩是腊月二十四,都有人间供奉的美味佳肴。或许是因为生辰赶上了好日子,我们两人都好吃,喜欢烹饪,而江青大姐的厨艺更是荟萃中西,出类拔萃。
最早知道江青,她正当红,主演了古装片《七仙女》与《西施》,以及时装片《几度夕阳红》。我那时是十五六岁的高中生,涉世未深。我在中学时期开始写诗,受到一位写现代诗的老师纪弦(本名路逾)的影响,沉浸在他大力宣扬的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诗篇中。
20世纪60年代港台制作的华语影片,在我们自诩为“未来栋梁”的男生眼里,属于文化鄙视链的底层。毫无预期地,我遇见了银幕上言笑晏晏的江青,感受到青春少女活泼可爱的魅力,喜欢上了她的影片。也许这就是青春期少男的矛盾心理,理性上向往西方的新知,追求思想的突围,而感性上又熟悉传统审美对象,为银幕上的一颦一笑心动。
我1970年负笈美国,在纽约、波士顿一带生活了近30年。我与江青相识,便是在美国,那时她已经退出影坛,学习现代舞,并融入她古典舞的根底,创作了自己的舞蹈风格,并且通过舞蹈教学,组建了自己的舞团。和她熟稔起来,主要是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大纽约区的文化艺术圈,文学创作、影剧表演、绘画雕塑,以及喜好文艺的学术界朋友经常欢聚一堂。
我们聚会的地点大多在曼哈顿,有时在苏豪区,有时在华埠,有时在纽约大学或哥伦比亚大学附近。记得有一次在靠近哥大附近百老汇大街的全家福饭店,聚会的朋友不少,除了王浩、陈幼石、高友工、夏志清,李丽华与严俊也出席了。饭店老板屁颠屁颠地跑进跑出,完全无视在场的一班学界大佬,不断叙说他在台湾看过李丽华与江青的电影,她们是他顶礼膜拜的大明星,来到他的饭店用餐,自己真是三生有幸,云云。李丽华与江青非常矜持地点着头,忍着笑,应付老板无休无止的恭维。江青还悄悄转过头,向我眨眨眼,大概是表示不好意思,冷落了一众朋友。
即兴创作
我们都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保钓运动”的积极分子,以纽约与波士顿为大本营,除了组织在华盛顿日本大使馆、纽约联合国总部外游行示威,还参与各种文艺活动,以唤起留美学子遭到长期压抑的民族抗日记忆,筹办了几次《黄河大合唱》的演出,与纽约华裔艺术家来往密切。
当时又有第一批大陆学人访美,王浩以其在美国哲学界的地位,居中穿针引线,安排许多访问学者到哈佛与纽约州立大学,我也因此认识了一批研究文史哲与美学的国内学者,如汤一介、乐黛云、李泽厚、汝信、叶秀山、何兆武、卞之琳、冯亦代等人。我建议她邀请好友江青莅校,与研究古希腊哲学的书法家叶秀山合作,联袂表演书法与舞蹈的即兴创作,做一场跨界的艺术演出,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追求,可以如何超越时空,并与现代人关注的生命律动相联系。
校内的师生坐满了观众席,睁大了眼睛,看一场超越他们想象的艺术演出,既传统又现代,结合汉字行草书法的行云流水与现代舞即兴的个性表现,像是由蛹化蝶的蜕变过程,颠覆了美国师生的视觉审美经验。
舞台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布置,背景布设了书法投影的银幕,映出书法的灵动与跳跃,龙飞凤舞。江青就在空灵的舞台上挥舞水袖,翻腾跳掷,像猎猎的大旗在风中招展,像欢乐的海豚跃出水面,像奔腾的骏马在草原驰骋……
20年后,我看到林怀民为云门舞集编导的《行草》,震撼于书法转化为舞台肢体艺术,可以带来如此刚柔并济的遒劲与秀媚,不禁想起了江青当年在舞台上的即兴展演。打个欣赏音乐演出的比方,云门舞集的演出像交响乐,至少也是带着管弦乐队的协奏曲,而江青配合叶秀山书法的独舞,则像一曲肖邦的奏鸣曲。
艺术转译
我和江青合作过一次,是在她担任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之后。2002年,她应舞蹈团之邀,来港排演马勒的《大地之歌》。我负责筹划学术研讨会,让所有参与策划与演出的人员,与研究专家一道,通过江青的编导与舞美设计,探讨马勒的音乐诗剧如何在舞台上立体呈现东西方舞台艺术的结合。
马勒本人对这部作品的定性是为男高音、女低音(或男中音)与乐队而作的交响曲,打破了艺术歌曲和交响曲的边界,但主要还是音乐艺术的展现。江青的艺术创作,是舞蹈的介入,同时以舞剧与朗诵的手法再次做了艺术转译。
江青顺着中西文化交融的脉络,汲取马勒对唐诗的现代音乐阐释,编成舞蹈诗歌剧,不但在艺术形式上跨界,也在不同文化传统的碰撞之中吸收了新的养料,邀请诗人郑愁予与画家庄喆参与编导创作,开拓了中国古典舞、现代舞与现代诗、现代画交融的艺境。
她邀请参与编剧、设计及演出的朋友,都是我们20世纪70年代在纽约经常欢聚而暌违已久的老友。
马勒混用了李白《悲歌行》《宴陶家亭子》《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钱起《效古秋夜长》,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送别》的转译。
江青编排的舞剧想保留马勒改译的诗句,以表达马勒所探寻的意境,就请郑愁予将之改写成现代白话诗;想通过舞台的视觉感染呈现马勒的想象天地,就请庄喆设计带有中国诗意的现代画;想要以吟诵方式表达再度改写了的马勒诗句,就请卢燕出场,抑扬顿挫,朗诵出马勒关于人生苦短的悲歌。
老友欢聚香江,有说有笑,又歌又舞,先有学术研讨,接着观赏江青的舞蹈诗歌剧,深入体会马勒艺术创造的转化,以及江青可持续性的再创作,让我得到心灵翱翔的无尽快乐。
(摘自《书屋》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