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8月,郁达夫(前左二)、鲁迅(前右二)应内山完造邀请参加文艺座谈会
鲁迅的作品突出在何处?对此,郁达夫有高妙解读:
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这是鲁迅作文的秘诀……
文字之外,关于鲁迅的形象,郁达夫如此写道:
他的脸色很青,胡子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衣服穿得很单薄,而身子又矮小,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称的样子。
他的绍兴口音,比一般绍兴人所发的来得柔和,笑声非常之清脆,而笑时眼角上的几条小皱纹,却很是可爱。
亲近鲁迅者都知道,他喜欢讲笑话。郁达夫第一次也感受到了: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北风吹得很大;门口临别的时候,他不晓说了一句什么笑话,我记得一个人在走回寓舍来的路上,因回忆着他的那一句,满面还带着了笑容。
鲁迅甚至与郁达夫谈及他们兄弟的不睦:
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周作人),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一位夫人。”从这些地方,回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
郁达夫近距离接触鲁迅,他身为作家,都曾留意细节:
有一次,在鲁迅那里闲坐,接到了一个来催开会的通知,我问他忙么?他说,忙倒不忙,但是同唱戏的一样,每天总得到处去扮一扮。上讲台的时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这是鲁迅的幽默说辞。可他做事呢?——
他说虽则这样的说,但做到无论什么事情时,却总肯负完全的责任。
郁达夫把两面都指出,鲁迅先生的面貌就浮现了。从一般的描述中,我们以为鲁迅总是严正的。郁达夫却举例:
对于目连戏(鲁迅家乡戏剧),他却有特别的嗜好,他有好几次同我说,这戏里的穿插,实在有许许多多的幽默味……说到一个借了鞋袜靴子去赴宴会的人,到了人来向他索还,只剩一件大衫在身上的时候,这一位老兄就装作肚皮痛,以两手按着腹部,口叫着我肚皮痛杀哉,将身体伏矮了些,于是长衫就盖到了脚部以遮掩过去的一段,他还照样的做出来给我们看过。
鲁迅居然还扮演过这等角色给人看,实令一般读者怎么也想不到。说起鲁迅与许广平的恋爱,郁达夫描绘得也有味:
从厦门大学回上海的那一年暑假,我上旅馆去看他,谈到中午,就约他及景宋女士(许广平)与在座的许钦文去吃饭。在吃完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鲁迅却很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女士看了一眼,又用告诫亲属似地热情的口气,对许女士说:“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吧!”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许女士中间的爱情。
有一次,林语堂和郁达夫去看鲁迅,说了半天话出来,林语堂忽然问郁达夫“鲁迅与许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关系的?”郁达夫“只是笑着摇摇头,回问他说:‘你和他们在厦大同过这么久的事,难道还不晓得么?我可真看不出什么来。’”按照郁达夫的说法,林语堂“实在是一位天性纯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绅士”,他便听信了郁达夫:
语堂自从那一回经我说过鲁迅和许女士中间大约并没有什么关系之后,一直到海婴(鲁迅的儿子)将要生下来的时候,才兹恍然大悟。我对他说破了,他满脸泛着好好先生的微笑说:“你这个人真坏!”
作为精神先驱,鲁迅当然有对终极的思考。对此,郁达夫也通过一桩细事有所透露。他说鲁迅的书斋,无论何时总整理得“必清必楚”,自己一次去鲁迅那里,见到刚开始说话的海婴也在书房:
我到他的书斋去的前一刻,海婴正在那里捣乱,翻看书里的插图。我去的时候,书本子还没有理好。鲁迅一见着我,就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
在国人情俗中,这话是有忌讳的,连郁达夫也这样想:
鲁迅的开怀大笑,我记得要以这一次为最兴高采烈。听这话的我,一边虽也在高笑,但暗地里一想到了“死”这一个定命,心里总不免有点难过。
不曾见到有人这样写鲁迅及孩子的,可从常理人性现实读去,又真切得无以复加。
(摘自11月4日《北京晚报》 杨建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