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江苏淮安青年徐鼎铭与一女子相恋结婚,得知夫人的舅舅是鲁迅的学生——台湾大学教授台静农,他开始几十年如一日地搜集台静农的一切资料信息,与海峡两岸及香港、澳门台静农的同事、友人、学生通信。当时,台静农的大名在内地还很陌生,他锲而不舍地在报刊发文宣传介绍台静农。1994年6月28日,徐鼎铭开始与我父亲舒芜(见图)通信,至2004年4月18日止,10年的信汇集了很多历史、文化、政治信息与观点看法。
父亲的信:
上海教育出版社要为《回忆台静农》一书在京举行首发式,自是好事,届时我如得通知,当然前往参加。但是,老实说,我对此类事不甚热心,平生至今未参加过任何一本书的首发式,书的显晦,首先决定于质量,其次要看机遇,不是首发式之类搞得热闹就行的。电视上那么多首发式,看得都疲了,也未闻哪一本书是靠首发式而畅销的。何况台先生一生,不逐浮名,自甘寂寞,纪念之道,也以三五真正了解他景慕他的人在寂寞之中静静地从事研究为宜,不必大吹大擂,大轰大嗡,更无须期望什么“很大的社会轰动”,什么“刮起台风”,那都不是台先生所喜。台先生后半生在台湾,并非他的心愿,他不能算是“港台人士”,今天如果借什么“海峡两岸交流”之名,把他卷进这一股风里吹起来,台先生在天之灵会坚拒峻辞的。这些想法,我蓄之已久,常常觉得与先生的想法有些出入,现在写出来,尚请指正。(1995.2.23)
因与台静农的相知相交,对“社会轰动”“刮起台风”等遐想,父亲用了“台先生在天之灵会坚拒峻辞”这样的话。初看似泼冷水,但实则中肯,很必要。半年后,他们的通信又涉及此事,父亲进一步阐明观点,说得很实在,近于苦口婆心:
台先生是一代书法宗师,学人楷模,先前是有重要贡献的小说家,但是,他自己一生不逐时名,不走要津,不包装推销自己,所以,他不是可以炒得热起来的人,钱锺书先生说,真正的学问,只能是荒江之滨,二三野老之间的事。我很欣赏这几句话,尽管这几句话本身已成了“炒”来“炒”去的材料,有些叫人腻味。而台先生倒是证实这几句话的最好的典型……
《新文学史料》出过纪念特辑,人民日报社出过散文集,陈子善先生编过纪念集,这就已经是今日大陆上能办到的极致了。过此以上,我们都不必妄求,且恐非台先生之灵之所喜……
辽宁教育出版社有大规模的《新万有文库》(新世纪万有文库)计划,第一辑广告已见各报,日前有主事者之一来谈,打算第二辑收入《台静农论文集》,待与其继承人洽商著作权问题云。此即是属于今后少数人之间永不会忘却之一例也,特以奉闻。(1996.9.10)
此信后,徐鼎铭仍没解开心结,父亲又复信:
前信也许言之未详,我说的是,静农先生是真正的学人,他本人就是真正的“静者”,杜撰一个名词来说是“寂寞型”的,直白地说,就是“炒”不热的。所以,我只是说,我们不必用了某种近似于“炒”的方法,去求达到“轰动效应”(即使有大能人,能把他“炒”热,也非先生在天之灵之所安)。至于“锲而不舍”地去蒐集资料,进行研究,二三同好中交流,有真正价值的研究成果的发表,当然是值得做,应该做的,是“人应该有点追求”“书是为自己读的”,这与逐求社会轰动不是一回事,我岂有丝毫反对之意哉。所谓“大陆以外并非如此”,我不知其详,但近据台湾大学一位老教授云,台大中文系年轻教师中,已有不知台静农为何如人者矣。我以为这倒也无须感慨,规律就是如此。(1996.9.22)
父亲评价台静农“一生不逐时名,不走要津,不包装推销自己”,对这样的学者,政治的、世俗的锦上添花都没必要,踏踏实实宣传他的学问就好。这是对一位学者最高的评价。
2000年,父亲又有一段深情的话:
台公逝世,不觉遂已十年,念之惊心。我本来没有想过要写纪念文章,因为要说的话,已在两篇文章里说尽,一时还没有新的话说,但既承函促,想了一想,也许届时可以写写关于怎样才是对他最合适的纪念方式这个问题。盖人之留遗于社会者不同,社会所以纪念他的方式,亦各不同。有人逝世轰动一时,马上就被忘却;有人会年年隆重纪念;有人则只能为不多的人所纪念,但不会被遗忘,而且纪念者会逐渐增加,我以为台公就是最后一种。我想探究一下其中的道理。(2000.8.17)
2009年,父亲去世,他最终没能探究他想探究的道理。
(摘自《随笔》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