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8月出版
蒋子龙
乔厂长的原型
我毕业后进工厂，第一个月工资很丰厚，那时候中专毕业给37块钱。这时候招兵了，为什么招兵呢？1958年炮轰金门，测定12海里领海。海军收编了两个原来国民党的制图人员，一个是少将，一个是校官；又从上海、北京、天津三个大城市招一批高中生和中专生，进制图学校学一年，然后出来画我们12海里领海，所以现在好多港口的图，像大连港、龙口港、湛江港、厦门港当年我都参加制图了。我对那些港口很清楚，水深在哪，船怎么进。
我出身富农又背着处分，但是我的年龄符合，所以必须报名，不报名是态度问题。别看我当不上兵，但我比那些出身好的人更厉害。结果文化考试全市第一，而且比第二高了好多分。负责招兵的参谋姓季，说：“这个人要了，我不管他什么出身。”
等了多少年以后要提官了，当时我已经是组长了，相当于中尉，这时候《太平洋图集》《领海图集》早就画完了。但提干的时候一查，出身富农，于是就复员了，回到原来的厂里。
幸好我们厂长好，就是乔厂长的原型，有他一点影子。他叫冯文彬，是中央大干部，犯错误下来的，任天津重型机械厂第一任厂长。他到北京之后，进了办公厅，我们到他家去看他。他没有公开说，乔光朴那种人物他不会往自己身上靠，但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2012年他女儿还从德国回来找我，要我写一个她父亲的传，但是我手里的材料不够，而且年纪大了没精力了，但他确实是个人物。
《机电局长的一天》
1975年，在11月份左右，因为我担任厂长秘书，相当于中层，就像现在的总经理助理等于副总经理，所以叫我去参加“工业学大庆”的会。这个会让我受到很大的震动。一个震动是在宾馆吃得很好，六菜一汤，馒头随便吃；另外是晚上有时间，最核心的是由老“走资派”出来抓生产了。
这时候毛泽东批示了《人民文学》复刊。筹备复刊的有一个女编辑，她是过去老的《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叫许以，一个老大姐。她在之前读过我的《三个起重工》，那篇是编到了高中课文还是工农兵大学的教材里面去了的，因此知道天津有我这个人。她跑到天津来找我，找到厂里又找到会上，把我从会上叫出来，叫我写一篇。
我受宠若惊啊，第一次见到文学编辑，而且还是《人民文学》的。
我那时候住的不行，两个人一个房间，跟我一起住的那个人晚上要回来的。所以我就利用开会，在这里有台灯、有热水，干一夜都没人管，写了《机电局长的一天》。
写好给她之后，一开始一片赞扬，然后送审。据说给叶圣陶、张光年看了，看完了之后都很激动，说是“好长时间没看到这样的小说了”“掉了泪了”，如何如何。
但是很快，风气变了，1976年3月开始反“替天行道”、反“克己复礼”，一开始说我有严重错误，后来变成“大毒草”，全国批倒批臭。
“你写什么我们都给你登”
《乔厂长上任记》1978年写的，1979年《人民文学》第7期发表。
那时候我已经当上车间主任了，经常连轴干，上火生了痔疮，没办法走不了路了，就去拉痔疮。拉痔疮那天下着大雨，《人民文学》编辑来了，这次来的是王扶。当时她被浇得透湿，到病房的时候我正在拉痔疮，又不好说，她就在那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啊，当初逼你写检查，做这做那，打成大毒草，牵累你了。”我说：“又不是你们的事。”她说：“如果不怪罪我们，再给我们写一篇。”许以是要退休了还是身体不好来不了。她说：“许以同志实在来不了了，否则一定向你当面赔礼道歉。”
我说：“我现在一肚子意见。”当时我正当车间主任，这车间根本没法干，一肚子牢骚。她说：“你就发牢骚，你写什么我们都给你登。”就这样答应了。正好拉痔疮有病假，三天写了《乔厂长上任记》，三万多字，一天一万字，只有第三节又重新改了一遍。
我是车间主任，不住院就得回工厂上班了，每天换药打针完了，到四五点钟就可以回家，写一夜，第二天到医院睡一上午，医院该打针打针，该干什么干什么，有的时候下午四五点钟到家就开干，三天三万字，《乔厂长上任记》就这样出来的。
出来之后又批。这时候就不害怕了。批《机电局长的一天》时还是紧张的，《天津日报》14块版，一版一版，那可是真臭啊，别人都不敢跟你说话，女儿上托儿所都不收，最后我还是找的一个私人托儿所。
《乔厂长上任记》出来后再被批。我那天知道《天津日报》又一版文章出来了，下班路上买一瓶啤酒，我胃不好可能就跟这个有关系，一根五毛钱的火腿肠，五毛钱我最多吃一毛钱的，都给闺女、儿子吃，那时候哪舍得给自己吃啊，喝完之后开始写。只要今天有批我的文章，我就必须产生一个短篇，所以我的小说不好都是这种原因，都是怄气写出来的。
我当时是不是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不改革不行了？那没有，与改革无关，我写乔厂长时还不知道“改革”这两个字，我只是作为车间主任没法干，《乔厂长上任记》实际上就是说如果我当厂长我要怎么办。上面管生产的副厂长是我的同学，他虽管生产，却什么事也不干，天天就盯着我怕我工作时间写小说，特别恶心。要我当厂长我怎么干，就是乔光朴那一套，理想主义的，所以我跟王扶说发牢骚，她说发就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