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黄佐临(见图),我眼中的他不仅仅是长辈,有时也像调皮的玩伴,有时又好像沉默的智者。在我的世界里,他不是导演,是剧场里那个坐前排的观众,不论我做什么,有什么样的决定,他都默默关注和支持。
没有完成的“拜师“
小时候,外婆给我买许多“小人书”,作者和书名,我未必都记得住,但情节和书中的“画”,我倒一丝不落地印在脑中,因为我会用透明纸蒙在小人书上边描边给自己讲故事。我把那些美人头像模像样地画在一本小本子上,积累一段时间,就跑到外公书房,兴冲冲地拿给他看。外公不仅没有烦过我的“涂鸦”,而且,时常向我提供可供临摹的材料。印象中有一本《霓裳羽衣》的画册,书中是各个朝代仕女服饰的展示,因为皆是工笔画,故比较适合临摹,这本画册是我临摹最全最久的了。
有一次,外公和人物画大师刘旦宅共进午餐。席间,刘旦宅向外公赠送了一套他画的明信片,内容为红楼八钗。外公一回来,就拿给我。当时正值36度高温的天气,蝉声轰鸣。我不开窗不开门,把自己关在屋中几个下午,静心屏息,细细临摹。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过用毛笔,外公还专门赞助了我一支细细的狼毫,一叠宣纸和上好的墨汁。
几天之后,我就小有成果。我自以为临摹得最像的是“黛玉葬花”和“湘云眠芍”,拿去给外公看,果然得到高度评价“和明信片上一样嘛”。我很得意,又运用了一段时间毛笔,直至那个暑假结束。期间,外公曾提及“我试试找个机会,能让你拜刘旦宅为师,那可是大画家啊”。遗憾的是,没多久,外公就因病入院了。没有了点赞的观众,我也就此偃旗息鼓。
精神世界的守护者
外公不仅会在一些“正事儿”上支持我,对一些有点出格的事儿,也素来支持。
当青春期的我对烫发这件事好奇并为之向往的时候,外公明确表示允许且资助我“在自己的头发上做点实验”。而当我为担心发质受损,效果不及预期等犹豫不决时,外公便真心实意地向我建议,你可以先烫一小撮嘛,效果好的话,再作进一步打算,很多事情要试了才知道。
次日,我随外公去了附近的“紫罗兰”(美发厅),请师傅为我烫刘海。一小时后,我带着刺鼻的冷烫精味儿和脑门上老气横秋的刘海,出现在外公面前。我脸上难掩的失望并未成为外公的笑资(虽然他平时喜欢开玩笑),他若无其事地付了钱,带我离开了“紫罗兰”。对于烫发的结果外公没有评价,对于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外公总让事实告诉我答案。关于头发的尝试可能到此为止了,但我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却被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
一个春天的午后,外公给我10元钱,让我去买些水果。那是我第一次买水果,果贩看我是个孩子,就热情地帮我装了一袋。我付了钱,高兴地拿回家。外公让我把水果拿出来,我摸出两个,居然是烂的,再摸两个,还是烂的!我傻眼了。最后总算摸出个完好无损的,外公说:“没关系,我们分一个吧。”
第二天早上,外公若无其事地又拿出10块钱,让我去买些橙子。我犹豫着接过钱,心想,难道外公不怕我又浪费10块钱?但一走出家门,我就打定主意,这次再不能让小贩得逞。我揣着10块钱,在集市转了一圈,找了个价格适中、成色不错的水果摊,停下脚步。我没有立刻掏钱,而是核准开价后,选中一个品种,让他切开。他开始不肯,满口打包票。我坚持而又冷静地说:“我尝尝,像你说得这么好,我就买,连尝的这个也算上。”对方见我一脸严肃,也不敢再欺我年幼。
那次买回去的橙子,都是新鲜完好的。外公看了,还是什么也没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心里却像打胜仗般地开心。现在想想,能够两种情况都“不响”的外公,真是了不起,他让我始终感觉到是我自己“厉害”,而不是在他的帮助下进步。
青春期的时候,总是听周围人夸姐姐长得漂亮、性格活泼,我对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卑,遇到拍照就想躲。高二暑假,外公忽然爱上了摄影。这一切,从半盒胶卷开始。一天外公告诉我,上回接待外宾,拍了半盒胶卷,没办法冲印,请我“帮忙”拍掉剩下半卷,可以及时去冲印。
为了帮上这个忙,我勉为其难地做他的模特儿。拍完整卷,外公就让我拿去附近店里冲印,说满意的留下,不满意的自己处理掉。由于我是第一个看到这些照片的人,所以,就算表情不自然,也无所谓。
此后,外公又陆续说有快要过期的胶卷,请我帮忙一起用掉。有时候,我觉得好浪费,我们又不是外出旅游,成天在自己家里,一拍就40块钱没有了,况且也不是张张都好看。平时外公挺在乎我有没有随手关灯,却从不在乎为我拍这些看上去“价值不大”的照片。
记不清拍了多少盒胶卷,只知道,随着经验的积累,被筛选掉的照片越来越少。结果,暑假过后,那个原本不爱拍照的我,变得越来越爱照相了。后来,我回头想想,外公真的很高明,不露痕迹地修正了我内心的“影像”。
惜字如金的智者
日常生活中,外公善于观察,但说话不多。
一年深秋,外公去外地疗养。那次离家时间比较久,我每天还是照常上学放学,但生活中总觉得缺了什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疗养院的信,是外公寄给我的!我们很少分开,所以记忆中那也是外公写给我唯一的一封信。打开后,一缕桂花香直入鼻息,定睛一看,信笺内铺满了金灿灿的桂花,而整封信内一个字都没有……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语言的表达是如此的有限,即便没有任何话语,我也全然感受到他“写信”时的心境:定是他在疗养院散步时,闻到花香,一如平日我们一起饭后百步去街心小花园。在那个情境中,他想到我,想和我分享一些美好的瞬间吧。
记得一次寒假前夕,我的心也临界冰点。照例是一回家拐进外公的书房,我的沮丧在外公的眼中历历可见。我说数学测验又不及格,只有17分。外公将我冰冷的手拢在他的掌心中,许多种温暖的感觉顿时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们俩很久没有说话,我冰凉的小手默默地躲在外公的掌心里,一直捂到周身又重新温暖起来。
那个时刻,他什么也没说,既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甚至没有说任何安抚的话语,他只是静静地陪伴着我,允许我和自己的感受待一会儿。但他手心的温度却传遍了我全身,让我进入了一个不同维度的时空。后来我的数学也没学太好,但它没有让我对自己生出太多失望。
外公的爱,让我感觉不到任何负担。记忆中都是这么一帧帧无声的画面,记载着那一刻的感动。看似无言的静止,但内心却涌动着丰沛的情感。(摘自《上海采风》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