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桑益·
(《金翅鱼之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作家出版社2024年2月出版)
集科无法推托,凌晨时赶到萧山火车站,买了一张绿皮火车的站票,在密不透风、充溢臭气的车厢内站了四个小时,到达金华火车站,又改乘汽车,到汤溪又改乘农用车,在学岭村下车后又走路,到吴村天色将黑。一进家门,父亲就召集几个族人商议怎么保住祠堂。“我们都反对过了,屁用没有,说是市里推行的一项整治村容村貌的运动,说宗祠和五家楼都属于危房,必须拆!这个宗祠至少有四百年了,象征着我们家族的历史啊。可陈姓的子孙团结不起来……”族人眼巴巴地看着集科,希望他出面。
次日,集科硬着头皮去找村主任国羊。他是集科当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也是儿童护鱼队的组织者之一。那时候,他们一起做过很多自认为有意义的事。集科还没有走到国羊家,就听到惨叫声。国羊正在宰一只羊。他已经长胖,像个北方大汉。集科摸了摸口袋,进了院子,打过招呼,掏出烟来。国羊接过,看看烟嘴上方的字,点了。
集科得到的回答是:整治村容村貌是一项现行政策,包括街上的危房都要拆除,旧房要粉刷,石头路要浇灌水泥,厕所要改造做化粪池。并且说:解放后,祠堂和五家楼一直归公家所有,当过仓库,做过食堂、办公场所,后来村委撤出祠堂就没人修了,这段时间雨雪多,房屋可能会倒塌,万一出现伤人事故,谁也担不起责任。
“还有一件事,拆除是前阵子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经过投票决定的。”
“自古宗祠只有自己倒掉,没有后人动手去拆掉的呀!”
“自古是自古,现在是现在。如果不是太破烂了,谁愿意揽这种事!”
“我不理解为何一定要拆。‘大跃进’那年毁了棺材坑的龙王庙,也没把祠堂拆了。”
“谁不想保住它啊老兄!不是刚说过吗,老房子年久失修早已破败。祠堂和五家楼整体修缮我请教过专家,没有二十万修不成。这钱由你来出?!”
提到钱,集科一下子矮了半截:“就不能争取政府拨款,村民集资?”
“我看你书读呆了吧?修缮报告村里打了三年,等来的不是拨款,而是整治村容村貌的通知。至于集资,你不了解咱村人?连修公路的钱,到现在都集资不上来……”
“目前这么大规模的明清建筑,在汤溪范围内都不多了……”
国羊把咽气的羊提溜起来,扑通一声扔进盛有沸水的大木桶里,拿根木棍捅了几下,理直气壮道:“没钱修缮还不如拆掉!现在拆掉还能卖上一笔钱,用来给村里老人建一个亮堂堂的老年协会,既能做点实事还能响应刚出的政策。哪天真塌了就一文不值了。”
集科想说自己愿意出三千元修缮,可想想这三千元是当时银行卡上二分之一的存款,而且也修不成什么,就三缄其口了。正所谓人穷志短,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那天他回到家,面对父亲期盼他保护宗祠的迫切眼神,低头不语。
“难道就这样拆啦?没一点门路?”父亲问。“有什么门路呢,这大过年的去找人,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帮忙。我下岗后,就没有跟他们联系过。工作这么些年,平时都是跟图纸打交道。国羊说,整体修缮要二十万……”
“唉,现在大家都各顾各的,筹一万块都难!倒了就倒了吧。你当初买断工龄的钱倒有几万,可我们帮你存了死期,准备你结婚时,在城里买房用……”
这样聊过,他又匆匆回到萧山。这几年在外地,他同样看到类似的古建筑被拆掉,高楼大厦正大规模地代替传统民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以此自我安慰。一年后,他再回家,陈氏祠堂、五家楼已经被永康一个收藏古董的杨老板拆走了。对方拆走后,据说按原样建在了一个卖门票的公园里,建成了一个摆满古董、供人参观的博物馆。
4
这次回家,集科的心情比看到祠堂被拆还要糟。不仅仅因为村里人开始拿他作为教育孩子“人太老实读书好有什么用”的反面教材,也不仅仅因为村里人知道他竟然会写歌,跟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像他瞒着村里人做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而是他在犹豫该不该与水电开发的既得利益者对立起来。农村是熟人社会,自己要做的事一旦与乡村权力体系发生冲突,势必影响父母未来的生活。他的堂哥集宝见到他,直言不讳道:“你管这些事干吗,你在外父母在家,你跑回来得罪了人,他们还怎么在山乡生活?村里那么多青壮年外出务工赚钱,是为了一家人在村里有面子,而不是让父母感到丢人!”
集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想以后若真有人找父母的碴儿,把他们接到城里住就是了。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由于交通不便山区经济发展滞后,山乡需要加强经济建设是不能回避的事实。如今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该如何在兼顾生态保护的同时,处理好经济发展与河流开发的关系呢?他并不知道。他在家里熬过矛盾重重、口燥目赤的四五天,一等过了正月初三,就跟父母提出要回去上班。父母其实也知道,他在家里待得不舒心,就准备了米粿、年糕、茶叶之类,让他带着。
正月之初,出门的人还不多,集科到了金华,整座城市宛若打烊状态,街上冷冷清清。集科把东西寄存在汽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去环保、水利、电力等部门转了转。这几家单位离得不远,有的大门紧锁,有的虽然有人值班,但是不受理上访。在电力局值班室,他跟负责电力抢修工作的值班人员磨嘴皮子,对方烦了,振振有词道:“水电是清洁能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比火力发电好许多倍吧!你连这个都不懂吗?呱呱呱的,大正月跑来放屁!”集科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让这个蠢货明白,保护金塘河不被破坏,不因建设水电站造成河流源头的生物链发生断裂,其生态价值无法估量。这价值如果折算成钱,该说多少合适呢!
集科在金华几个部门奔走一番,吃够闭门羹,回到汽车站领了行李,傍晚就近找一家小旅馆住下。他想起同学中做了公务员的伟楚上次聚会时留了电话,好像在金北区什么税务所待着。虽然山乡不归金北区管,但是伟楚很可能认识金南区这边的人。集科琢磨了一会儿,给伟楚打了一个电话。伟楚不久就过来了,一定要让集科去他家住。集科不从,很为自己正月里打搅老同学休息感到歉意。伟楚说:“上次夏炎请客,酒喝了不少,但话咱没说够呢。正月里也不见有吃夜宵的地方,你不愿住我家的话,也应该去我那里喝两杯。放心,我再送你回来。”盛情难却,集科跟着伟楚下了楼。
伟楚是开车来的。坐在车上,伟楚给他介绍矗立在街边的建筑,哪栋楼有多少层,哪一年建的,什么宾馆是几星级的,住一晚要花多少钱。可能只有小地方的人,会对高楼大厦这么熟悉,保有这么大的热情吧,如果在大城市,谁有精力去关心这些个呢,集科想。
(选载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