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里躺着想念的人

作家文摘 2024年11月29日 ·绿 窗·

  1

  那年盛夏,去青海旅行没带厚衣。安排起早贪黑,只有趁午饭的当口冒次险,我和同事打车买衣去。迅速瞄中一身湖蓝牛仔,刺着桃花数枝,魅极,暗喜。紧赶回来还是晚了,一车的人等着。

  塔尔寺,人多得窒息,脑袋都没处飘了,更添烦恼。宗喀巴大师初次听说,听了许多遍还是惭愧记不住,那些繁复得不能再繁复、精致得不能再精致的建筑,才让我叹了又叹,闭上眼睛飞檐峭檩莲花千叶嘤嘤不去。以至我毫不搭边地想起乡间,初夏猫在谷子地薅苗一整天,看山看水看窗户看人脸都是乌泱泱的苗,闭上眼亦葱茏不止。概今晚酥油灯里的重檐叠瓣要排队入梦了。

  或许佛教圣地与田间地垅本质同一,都生产人间食粮,一个果腹,一个慧心。只有两者都充实的人才有安全感和幸福感。

  忽而一道阳光刺开雾霾心。起初对宗喀巴大师为学佛不见母亲,颇觉不妥,以孝为大是国民传统,对六祖慧能也曾不解,本打柴侍母,忽然一心求佛,给母亲扔下几个钱远远走了。后来才看到,慧能是等母亲33岁离世后,才离家,这样才合慈悲。宗喀巴大师并不是为难母亲,是在度母,与母同在莲界,自然心眼相通了。我也盼着这样的心眼通天,心志能在有情无情之间轮换。此时想起误车之事,客有怨言是督促你忏悔,不说不语即是宽容慰藉,一红一黑东边日出西边雨,无情也是有情。我释然了。

  我在塔尔寺的大门口绽开了笑容,像一只鸟翅膀轻松,扇动云层。那之后我出门宁可多带衣服,尽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遇到有人上车前失踪一会,不急不躁,正好多看会风景,报以微笑。后来许多衣送人,这款歉意的青海花儿我必留着,每年春秋替我挡两天风寒,提醒我,厚德载物,雅量容人。这是青海给我的热身第一课。

  2

  一路奔向青海湖,地势越来越高,兴奋度随之涨潮。油菜花来了,大家离座奔玻璃窗,叫嚷咔嚓;油菜花更大更金黄,叫嚷咔嚓;雪山,银簪子金步摇闪烁,叫嚷咔嚓;隐约一片蓝羽毛,青海湖哎,叫嚷咔嚓;转个弯,鸟翅变成独木舟,咔嚓;小舟拉长拉宽,世界屋脊瓦沿上奔跑的火车,咔嚓;火车驶向宽阔纵深的林带,咔嚓;终于窗玻璃装不下它,大巴装不下它,眼睛装不下它,还想喊,还要拍,嗓子哑了,相机没电了。

  直接傻。情感的兴奋与高潮都扔在路上了,真摸着青海湖的酥胸,它承接的是一堆疲惫的、失语的身体。沿湖缓缓走,不得不行马斯奈的小提琴曲——《沉思》状,有些嘲讽,失落,对青海湖的愧疚。回头察看一路从车窗拍到的油菜花、雪山和青海湖魅影、斜花、扁草、断烟、残墨,无一可用。

  事实证明,心无旁碍,才会被征服。蚂蚁攀上大象,我陷于青海湖偌大的蓝。

  那蓝是一腔孤独寻到了出口,必要来一顿痛快的倾诉。它热情舔舐我的脚踝,以为是它的石头,它的海藻。而我是一尾鱼,粉妆的桃花鱼,它即张开孔雀的蓝腮,吸了鱼的骨髓。那里有光亮和爱,有鱼不知的乐与忧。

  青海湖是海的背影,还是海的缩影?上古的时候,它原是一片海洋,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大概也会疲惫,腻了太久的澎湃,太多的容纳。它把身体交出去,把波澜壮阔交出去,把世界和天空交出去,也把万众的咆哮与赞美交出去,亿万年的镇痛与层层铺垫,它终于托起了高山,自身退为一轮小小的日月。凡出走的归于宇宙,而宇宙盈盈在心。它小,它清,它是海的眼睛,海的心跳。

  万千呼啸都撒了手,褪去粼光,成为凡人,谦卑,舒缓,干净,无挂碍,青海湖是一樽供奉的蓝花,你看不见的柳枝在摇曳,一颗无限灿烂之后静寂的内心。

  青海湖,是一尊卧佛,它是海的修行,会诵经的鱼儿一尾一尾地游出,沿途摆进道行幽深的塔尔寺。它们遥遥呼应,以草,以花,以云的姿势,青海花儿悠长的调子一路摇曳。

  3

  岸上有十来岁的小女孩非常灵秀,穿戴漂亮的藏装,头饰,语音脆性美好,领着小弟穿行游客间,我走过去,她即刻开口,“合一张影吧,五块。”

  她还可爱也不失天真,我的心上忽然凉了。本想与她合个影,止住。她没有一点不美,那么会说话,你拒绝了也不恼,蹦蹦跳跳找下一个客人。她没有丝毫的羞涩不适,完全大人式兜售的口吻,说明她已长期在此生意了,脸上的高原红严重灼伤,又让我深切地怜惜。不是周末,她和弟弟该待在课堂。我笨拙地想,她若能挣更多的钱,她母亲必定不放过摇钱树,若大家都不理,她或许就回到课堂了。她的母亲其实在旁边管着小货摊,时刻盯着一双儿女走远,笑着,开不开心不知道。

  我奈何?我脑中闪现旧时的报童,满大街兴奋跑着喊“号外号外”;闪现女子挎着货架小巷里带点忧伤地叫卖“香烟洋火桂花糖”;闪现少年阿信七岁出门谋生,小姑娘一步一挫百折不挠终于拼出八佰伴。这小女孩将来或者会遇着机缘,变成叱咤商坛的女老板,有许多小伙围转。可能吧,七岁看大。

  远处的蓝波渐呈灰色,十分红处便成灰,十分蓝处也成灰。

  那是它的一点悲伤。也正因为有悲伤,青海湖自有高处的深沉与庄重,它依然容纳很多,给予很多,也更需要清静的佛音,缓缓吟荡。

  我2007年去的青海湖,如今小姑娘也该是美人鱼了。我跟她无亲无故,但我一直念着她。青海湖也是一条美人鱼,如果你站在远处看,塔尔寺也只是枚珠贝,是个手拿经卷目光温良的男人,他们游弋在金色的草滩、羊群之间,他们都是我惦念的亲戚。

  (摘自《被群马诱惑的春天》,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