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作家文摘 2025年01月14日 ·朱以撒·

  这个深秋,进到了三峡中的一段。窥一斑而试图见全豹,也只能如此了——有许多行程我都没有从头至尾地完成——看一部电影,片尾曲还未响起,我就要拔腿走了。买的书只看了几篇,都是中间部分,结局如何全然不知。就连我买的车也如此,两厢,不能算全须全尾。即便这样,片段中也含有了整体的信息。就如出外的这几日,餐桌上都会出现一条新鲜的鮰鱼,肉质细腻且刺少,甚是喜欢,但我也只品尝了其中的几节。许多喜爱都是如此,片断而已。

  片断有片断之美。我通常是用对照的方法来进行的。一条江,两岸崖壁。山是静的,水是动的。崖壁如此坚硬,流水更显出了轻柔。崖壁的棺木如此远久,里边的人早已枯骨。下边的人正丰满地走着,血肉生机。草木或荣或枯,枯者焦黄,荣者深绿,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续。长居于此的人早已见惯,此时摊子摆开,放上土特产,期待行者解囊。远来的行者只想着多走动,并不想照顾她们的生意。人的想法、做法,就是以差异出现的。

  有人问哪个时间段会看到更多的对比,我说秋季中的深秋。

  车开了很远,来到乡村一个大湖边,看正在下坠的残荷。风很大,撩起人的衣角,如同荷叶乱舞。荷伸出湖面,正在走向它的终结。夏日不是这样的,荷盘圆润均匀,露珠其上,粒粒晶莹。此时再也难以挑出一张完整的叶片了。湖水日复一日地冷去,凌厉的风每日都在吹走叶片上的水分,让上边的绿色,逐渐成为枯焦,再过些时候,枯焦的叶片就会被风吹碎,只余下如同黑铁古铜的荷干直愣愣地戳着,使湖面平添了许多瘦硬和坚劲。我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一湖的残荷在此时到达它最耐人寻味的节点上。夏日里人们摩肩接踵来看荷花,看到它的好看——许多人都是奔着好看前往的。只有好看才让行者不枉钱财,内心满意。奔不好看而往的人终究是不多的,就如此行,在寒风瑟瑟的湖边,也就我们一行四人而已。如今的确说不上好看了,被风日复一日摧残的容颜,没有光泽、华滋,满眼可见疏瘦、憔悴。当一个人过了追逐好看的年龄,他对那些残缺的、散乱的、荒寒的形态,会更有一些倾心。直白地说,就是对这种自然而然进入丑的历程的景致,咀嚼、品咂出了不同的韵味。这些为数不多的人有探赜索隐的能力,是与大多数人感觉错开的,陶然其中,以为甚好。

  古人笔下的残荷也是我乐意把玩的。张守中、陈淳、吕纪笔下,都有残荷的题材。此时荷是畸荷,人也是畸人。这样的题材在笔下,无论画技高下,趋奇溢怪,却都不会落俗格。而我看到的更多的荷画,攫取荷历程中最圆满的形态、色泽,好看是好看,脂粉气上来了,入艳俗境了。人与人的看法差异太大了,就如同看荷,没有谁会守在湖边看荷的整个历程。正因为这样,人们选择出行的时间段就见出不同。白居易有“时之所重,仆之所轻”的看法,说的就是错位的道理——大家都在一窝蜂涌动的时候,我不妨闲适地待着,不必成为其中的一员。正是个人的识见差异太大了,由此丰富多彩,就像一出戏,有人喜欢看它的圆满喜庆,有的则看离散之悲,都循自己内心的走向便可。当然,如我这般观赏回来,是无从与人说道的,残荷之散乱、萧条、破败,是不必与人分享的。分享在时下越来越时兴了。我觉得私享更好,自己回味,贮存起来。

  一条江,穿过两边崖壁一直向前。每一段都被人为地规划着,使自然景致嵌入了许多工匠的气味,使原先之无成为时下之有。在有与无之间,我还是喜欢选择无,选择早先空空荡荡的状态。回溯逝去的许多时间,这里是以无的面目出现的,只是江水与崖壁的映衬。现在,设置一艘仿旧木船固定好,一位显然是被粉饰了的村姑于船头坐定,正在以假动作绣着什么。接下来是古旧的石桥,又一位巧笑的村姑撑着花色伞,站在拱起的桥中,不时挥手。再往下走是几位服饰鲜亮的村姑正在浣洗,织品一半在手,一半在水,正在不断地拂动,使涟漪散开。这些设置太直接了,如果是无,则会有更多的隐喻和暗示——高崖、秋水、空旷、静寂,人于其中,理所当然浮想无端、横纵无碍,可能是与此景相投合的,或乖悖的;也可能离题万里毫不搭界的感受,纷至沓来,总不至于只是此时的这般约束。

  塞萨尔·艾拉早说过:大自然被人类的社会性包裹起来了。但凡有些审美价值,无非都记录了这样的情景。艾拉所说与我所想一致,尽管艾拉远在阿根廷,却也遇到了同样的场景。自然景致中,天趣是蕴含其中的。天趣循天道而强弱、浅深、藏露,总是难以言说,使人玄思,时而妙悟。这么一来,行程中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声响。声响奔着明说而来,就像有人期望引导者多说一些,倚仗于此,说的和听者,得到的也大抵是皮相。内涵说不出来,隐喻藏于静谧处,超越了口说这种普通大众的需求。有人行一路,一言不发。旁人以为他装深沉,实则不是。

  回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人工的装饰也准备撤离。浣女已经从水边消失了,石桥上不见了撑伞的影子,船头的绣女已经躲入舱中。此时,有点像本来的样子了。    (摘自《满族文学》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