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露脸,德庚老汉肩扛犁杖,和自己养的那头叫“乐呵”的黄乳牛,一起走向田野。
德庚老汉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山里的地块零零碎碎,现代化农机几乎派不上用场,春种秋收还得借助大牲口。家里散落在沟沟坎坎间的十几块山地,犁地耙地耩地,驮肥拉禾捎脚,就指望乐呵了。乐呵是十年前德庚老汉从牲口市上买回来的,德庚老汉给它起了个“乐呵”的名字,图的就是和它一起“乐呵”着奔日子。
德庚老汉走进自家田地,放下犁杖,把驮在牛背上的牛轭拎下来,把它套在乐呵的脖颈上,接着挂上犁杖,握紧犁杖把手,“嚯”一声,乐呵往前挪了挪蹄子,犁铧便深深插入了泥土;德庚老汉又“嚯、嚯——”两声,乐呵便迈开沉稳有力的步伐向前迈进。脚下的黄土地被犁铧掀开,新鲜湿润的泥土气息弥漫开来……
灾难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趟地犁到田头,乐呵在转身时,忽然踩塌了堤堰,随着一声短促的哞叫,便连带着犁杖重重地摔到了坡底。德庚老汉扔了手中的鞭子,跌跌撞撞地奔下去,才看清楚乐呵的左前腿被死死卡在两块巨石的石缝里。
“乐呵啊——”德庚老汉失魂落魄地叫一声,心疼地蹲下身去。
乐呵最终是被乡亲们抬到平板车上拉回来的。心急火燎的德庚老汉,小跑着请来了兽医。兽医仔细检查了乐呵的伤腿,摇摇头说:“不好办,折了。骨头碎成了五六块,接不上了。”但兽医还是给乐呵的伤腿上了夹板,又开了草药。兽医刚走,牛贩子来了。德庚老汉知道,牛贩子买了乐呵是要转手到锅口上,变成牛肉的,一句话不说,就把人轰了出去。
德庚老汉开始精心照料乐呵,给它定时灌药,草料里每天都撒上炒熟的麸皮,外加半升炒熟的黑豆。兽医说,牛吃黑豆,能接骨。除了睡觉,德庚老汉白天黑夜都守着乐呵,连吃饭也端着饭碗蹲在乐呵身边,边吃饭便跟它说话。
三个多月过去了,乐呵拆了夹板,但伤了的那条左前腿,弓着,不能着地。它明显地瘦了下去,眼神变得暗淡无光。
那天,德庚老汉在集市上看到一个汉子提了一下裤脚,露出一截儿假腿,忽然拍了一下大腿,想,能不能也给乐呵安条假腿呢?人能安,牲畜就不能?回家他就把这个想法给儿子说了,儿子赶紧在手机上输入了“安装假肢的牛”几个字进行搜索,屏幕上果真弹出一段视频——一条和乐呵长相差不多的老黄牛,左前肢竟是金属假肢。安着假肢的残疾牛尽管走起来一瘸一拐,但仍然悠闲地低头啃着青草。德庚老汉一看,满眼放光。
很快,儿子就联系到了一家假肢厂。假肢厂的业务科长说,给大牲口装假肢,这属于特殊服务,价钱贵得很,要开模定制,还要请兽医动手术截肢,这一套下来至少得两万块。德庚老汉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交了定金。
因为是特殊服务,厂家很重视,业务科长亲自带着人几次上门,最后给乐呵的左前腿装上了闪着特殊光泽的假肢。忙活半天后,业务科长满怀期待地对乐呵说:“走两步试试。”乐呵好像很懂事,果真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德庚老汉的眼泪,立时就蒙了双眼。
不多久,乐呵就适应了它的假肢,一晃一晃地可以正常走路了。德庚老汉不再吆喝着乐呵干活,也不再把它拴在牛棚里,任它满院子自在踱步。往后的日子,他要让乐呵过得舒服自在。他抚摸着它的毛发说:“你给家里出力了,我得养你到老。”乐呵的前腿折了之后,地里再有活儿,德庚老汉都是去借邻家一头叫“大黑”的大牤牛。每次借来大黑,他都会先慰劳它一顿掺了熟麸皮和熟黑豆的草料吃。
一晃,又一个春天到了,德庚老汉又借了大黑去耕田,临出门时,乐呵跟了过去。德庚老汉又惊又喜,说:“乐呵,你也想去?那就跟着吧……”
到了自家田里,乐呵兴奋地摇动尾巴,哞哞叫着,双眼放光。
德庚老汉扬着鞭子,赶着大黑犁地,乐呵便溜着田埂啃食杂草,时不时抬起头,望望干活的德庚老汉,鼻子里喷一下热气,再甩甩脑袋。德庚老汉似乎知道了乐呵的心思,喊一声:“乐呵——来!”乐呵立马迫不及待地奔向主人。德庚老汉把牛轭从大黑身上卸下来,套在了乐呵身上。牛轭上身,乐呵忽然来了精气神儿,不待主人吆喝,就迈动了四蹄……德庚老汉忙握紧犁杖,兴奋地说:“乐呵,这还是原来的那个乐呵啊!”
犁了一个来回,德庚老汉便舍不得再累乐呵了,勒住缰绳说:“行了行了。”
夕阳西下,德庚老汉伴着两头牛回家。他撒开了大黑的缰绳,任两头牛自在行走。也许是方才那一小会儿的劳作让乐呵浑身的气血重新活络起来,它摇晃着身子,渐渐超过了走在前边的大黑。德庚老汉望着领先的乐呵,粲然一笑。但他很快又发现,健壮的牤牛大黑,怎么能容忍长着一条怪腿的瘸乳牛超过自己呢!它晃晃脑袋就要追。德庚老汉可不想让大黑这样,他侧过身子,挡住了它的去路。德庚老汉觉得,这次宁可委屈大黑,也一定要让乐呵走在前头。